一、云意禅心的泰山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但我偏偏是看完了黄山之后才来的泰山,到泰山之前又游过庐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去已经了无新意了。
只是对于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会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新奇感,甚至不惮于失望,我始终相信,因为陌生,才会有发现,才会有熟悉的地方永远不会有的一见之下蓦然喜欢的那景、那物、那人。
坐景区公交到了中天门之后,我们开始徒步登山,山中真静,那么多登山的人,却并不觉得喧闹。
走过了快活三、云步桥、五大夫松,望人松,眼前便是著名的十八盘了,那天的天气不错,既没有遇到雨天,也不是晴空万里,所以,没有雨淋也不会被炙烤,只是站在十八盘下,丝丝的凉风浸入骨髓,满身的汗被凉风一吹,瞬间生出凉意。
抬头看南天门,恍在仙境,被云雾笼罩着,一个一个登山的人渺小如蚁,仿佛正在攀往仙境。
其实仙境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道教一种想象:“宝盖层台﹐四时明媚。金壶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寿之丹﹐桃树花芳﹐千年一谢﹐云英珍结﹐万载圆成。”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仙境”,庄子的“仙境”里洁净无尘,“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未尝不是陶渊明的“仙境”,而历代那些郁郁不得志而自隐于山中的渔樵,山林水泽就是他们的“仙境”。凡俗如我等,却至今无法觅得属于自己心灵的一方“仙境”。
难怪李白游泰山的时候会有“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玉女四五人,飘飖下九垓,含笑引素手,遗我流霞杯”的美妙想象。南天门分明就是关于“仙境“的一种最世俗最具体的建筑寄托,在云的缭绕与衬托下,成了可望又可即的仙境。
此时,终于知道了,泰山之行,让我沉醉的不会是一路的碑刻,不会是皇帝封禅的古老文化,不会是泰山久远的历史,不会是泰山石亿万年前的光泽,是泰山的云,是可以幻化出仙境的云。是在山间飘来飘去,还看不到其真面目的云,是一阵云过一阵凉意的云。
于是,一路上,眺望仙境是一种心怡,一种神往,一种即将抵达的快乐,一路上,有云的陪伴是一种自在,一种逍遥,一种说不出的幽静。浸骨的凉风,翠绿的山林,娇艳的山花,淙淙的山泉,阵阵的松涛,都与云同在。
居然是本团第三个到达南天门的人,云拥着我和人群挤进了门洞,迎接我们是脚下光溜溜的青石板的路,阵阵的凉意,还有门内的寺庙里飘出来的烟火。
转过寺庙,眼前豁然开朗,望山下,云蒸雾绕,只能看见近处的几座山头,远远的山林和万物都被云层层遮断了,清晰的只是眼前的天街了。我们便在天街吃完了饭,向着玉皇顶一路攀爬。
终于站在玉皇顶上,隔着寺庙的后墙向下眺望,云路茫茫,除了极近的山树青翠欲滴,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云,看天上,云正那么近那么近地从头顶呼啸着过去,说呼啸是因为它飘过的速度如此之快,让你相信,那一定是有声音的,此刻,我正身在云端,云在我的脚下,云在我的头顶,甚至云在我看不见的角度,正从我的发间、指缝间,衣襟上飘掠而过,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是云的轻柔,是云的清凉,是云的湿湿的感觉。听到了一个游客忍不住在云间的一声长啸,如此的忘情。
此刻,想到了“万丈红尘”这个词,其实,我们是无权说“万丈红尘“的,因为我们生在红尘,也没有绝弃红尘的勇气,而我们说的时候毕竟是带着一丝不屑或者孤高的意思。此刻,云把我和万丈红尘隔开了,使得我看不见了红尘的繁华,不想矫情地说我终于远离了红尘,超脱了红尘,相反,对于红尘中的人,反而生出了一丝的牵挂,我拿起手机给红尘中的老公发了一个短信:我在玉皇顶上。立刻,我收到他的短信:注意安全。隔着被云遮断的红尘,我触摸到的仍然是红尘的温度。
跟一直相随的朋友说,一起去选一块空旷的山石躺躺如何?她笑着说好,我们便在云中七转八转,在正对着“孔子小天下处”的山石上躺下来,山石很凉,山林葱茏,云就在山间游荡,不远处就是无数的碑刻,有皇帝的,有大臣的,有圣人的,有名士的,聚散飘忽的云也在我的飘忽的视线里。但我知道,这碑刻是有历史可循的,而云没有,千古万古之前,它就在这里。
忽然想,千年之前,一个孤独的帝王,如果站在这泰山之巅,他会想什么?这里,不是任何一位帝王都可以来封禅的,只有那些功绩显著,泽被苍生,天下安泰的帝王才有封禅的权利,那么,当他熊倪天下,风云在握,再来看这里千年云气,瞬间变幻。有没有想过,帝王将相,也不过终如山间浮云,功过是非,呼啸间就逝若云烟?
这里不是黄山,黄山的云只会衬托出山的险峻,这里也不是庐山,庐山里的云是装饰,有了云,山更加的秀美。只有泰山的云,让人听得到呼啸的声音,感受到它变幻的速度,惊异于它飘掠的姿态,与其说这里是仙境,不如说这里是禅境。因云而生的禅境,也因禅而生的云境。
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气,帝王、江山、历史、岁月、命运、人生,怎样的禅心都可以生发,怎样的禅悟都不显得突兀。
我觉得今天的选择是对的,一直没有跟团亦步亦趋,如果跟了,我便会多了许多见闻,那些山石碑刻的历史便会呼之即出,而今天所多的是感受,那些历史即使知道了也会淡忘,但是感受不会。
离开的时候,泰山的云仍在玉皇顶上呼啸,凉风浸寒,山间的寺庙里传来一声钟声,久久地回响在山间、心间。山更加的幽静,心也更加的幽静,云意禅心,一念悠然。
二、诗人的天门山
冬阳、衰草、沙岸、远舟,几排柳树,一片芦花。
一座突兀孤零的山,兀立在宽阔的江面,它便是东梁山,和隔江对峙的西梁山合称天门山。
作为山,它没有任何资格在同类中耀目,它高不过80米,山上没有任何一处叫绝的景点,没有任何一株可以夸耀的植物,没有任何一个叫人动情的传说。
然而,它却因了一片孤帆而骤然生动华贵起来,一千多年前的某个日子,浩浩汤汤的江面上,背对着一轮刺目的日影,一只被日光烧灼着的小舟,向它而来,没有预期,没有承诺,就这样走近了它,让它和小舟一起走向了永恒。
千年之后,山,还是那座山,江,还是那条江,从曲曲折折的上流汹涌而下的江流,还是一样地在山前回旋激荡,冲撞奔涌,不一样的只是那小舟中坐着的人是李白,他锦心绣口,曾经吟出了“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中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的诗句。
一首诗改变了一座山的命运,这是诗人没有想过的,一座山因了一首诗而熊倪天下,这也是山没有想到的,一千多年的风烟里,山宠辱不惊地为这首诗活着,冬被霜雪,夏迎清风,春秋代序,草木葳蕤,看潮涨潮落,听江涛松风。
千年,是一曲寂寞的歌,只有江水夜夜亲吻着山石,千年,是一场寂寞的等待,只有江岸几行疏柳陪它迎送过往的舟楫,千年,是一个寂寞的梦,只有芦花年年在风中思索,那个路过的多情的诗人,送给它的这首诗,它要生生世世地守着,不管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它要守着,等愿意品读的人,穿越时光的隔膜,在楚江的怒涛里,细细触摸那山,那帆,那日影,那长身玉立的诗仙的风姿。
这条江,诗人走过了很多次,每一次的对视中,总是山,卑微地退让在诗人的舟前,在一点渔火、万顷涛声的江面上,它曾经不经意地听到过诗人的喟叹,它摇动着满山的林木,沙沙的碎响一定曾经落入过诗人的心绪,在波平浪静,阳光在江面的细波里追逐嬉戏的白天,它一定深情目送诗人乘坐的小舟消逝在苍茫的远方。
是谁说的,南陵家里,他安顿了一双儿女,仰天大笑,即将乘舟北上,蓬蒿梦里,一飞冲天;是谁说的,他厌倦了官场,不愿摧眉折腰,将在它的伫望里洒脱豪壮地回来,去“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上看望出家修行的红颜知己;是谁说的,狂傲的诗人,历经了仕途的沉浮,像一只折翅的鹏鸟,冲不出往日的雄风;是谁说的,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要去茫茫的江面捞月,再也没有回来。
它静静地,静静地立在江面,它始终用着生命中所有的触角去窥探着诗人的一切,为他的悲而悲,为它的喜而喜,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伤而伤,在诗人出现之前的千百年的时光里,它是如此的平静,但在诗人出现在它视野里的那几十年的光阴里,它和诗人一样,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人世间的沧桑沉浮像一场幻梦,它无能为力地感知着这一切,默默地守候在他经过的舟旁。
风一声,水一声,树影动,波心荡,它守候着他,并没有指望着他的青睐,它卑微得不值一提,但却知道时常经过它身旁的是大唐最亮的一颗星,它默默无言,尽管它知道诗人心中的所有失意苦楚,怨恨纠结,对于一个在尘世中踽踽独行的诗人,它知道每一次的磨砺和沉浮,都是必须的。
他是一个俗世中的人,尽管在诗的王国里他是仙,是无与伦比的,但是,脚下的路得他自己去走,每一次的疼痛,每一次的磨砺都在丰富和充实着诗人的灵思,他是属于诗的,他豪饮,把浊气、怒气、怨气都给了酒,他狂诗,把豪气、仙气、灵气留给了诗,他的天真质朴,一次次把他的心从俗世的汪洋中拯救出来,在每一个对饮成三客的月明中夜,他与他的影子是清夜里最飘逸的诗之灵。
它读得懂这样的诗人,它知道在它的生命里,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它愿意这样为这样的诗人日夜守候,他来的时候,它迎他,他走的时候,它送他,他好的时候,它为他祝福,他不好的时候,它为他祈祷,他深深知道,它所做的这一切,诗人一定会知道,它和他有着上天注定的一次因缘。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当诗人乘坐的小舟在橘红的日光里破空而来,伫立在舟中的诗人看到了它,他惊喜若狂,把手中的酒杯抛向了江心,他看到了在它的脚下回旋奔涌的激流,看到了它满披着的青青的林木,看到了它虽矮小却雄峻挺拔的身影,看到了它阻断激流,傲然江心的英姿。他也看到了自己颠沛不平的世途,一个一个的漩涡把他向激流中旋去,他看到了它站立的力量,如果不屈服,如果不迎合,如果不妥协,如果不失望,那么,唯一的姿势便是这样傲然地挺立,任它凶险跌宕,任它激涛暗流。你看,当江水越过了两山的阻遏,是多么辽阔的江面,是多么开朗的境界。
痴狂的诗人觉得是遇到了千古的知音,手舞足蹈,激情喷涌,他凭风而立,剑眉朗目,深情地凝望着它,搦管挥毫,矫若游龙,欣遇知音的狂喜冲动正从字里行间向它奔来,天门中断,楚江乍开,碧水千回,日边孤帆,两岸青山让出了,不,是指引了一条通途。这在它千百年来平静的心湖里,不啻是一声声惊雷,震得它波涛若啸,长风当哭。他,怎么能读懂它全部的心思?
这不是一个诗人留给一座山的诗,这是一个诗人得遇知音的狂喜,是惺惺相惜的挚情的轰鸣。人生何处没有这样的对视和顿悟,只是很多的时候,我们缺少了一颗沉静的品味自然和山水的心境,所以,我们注定要和很多的山水失之交臂。
张晓风说:有没有那样一种山水,可以相互印证?有没有那样一种山水,可以相互诠释?有的,青山对远客,是远客么?他早就在青山的牵念中,诗人会得了,在喜不自禁的搦管里,它和他相互懂得,宛如故友,从此,它就成为了李白的山,它早就等着成为李白的山。
于是,在千山万山之中,怎么也数不着的它脱颖而出,成为了永久的诗山,从此,它不再需要任何华丽的装束,哪怕是一颗名贵的树木的点缀,它是属于李白的诗山,任百年的风雨,千年的风霜,它仍是李白不变的诗山。
在诗人生前,他陪伴着诗人,在俗世的一隅,在诗人逝后,它默默衔着诗人遗落的诗稿,迎向花朝月夕,霜晨寒天,为一首诗,它愿意千年万年,永不老去。
迎向江水的依然是陡峭的绝壁,裸露的赭色的山石,背向江面的却是万树繁枝,无名的草花,一片醇厚温柔的,一如既往的相遇相知的山之石心。
冬阳、衰草、沙岸、远舟、点点的芦花,稀疏的柳影,都是它的陪衬,它也只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和一首伟岸的诗的陪衬。
三、安静的马仁山
冬天的马仁山,很安静,走到她的湖边,就感觉到了。
湖水依然那么绿,那应该是山的颜色,如今山色老去,湖水却依然年轻,粼粼的细波,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一份安然。
没有风,也没有阳光,是冬天降温前少有的温暖天气,走过了湖,便到了山脚下,山林寂寂,不喜欢很多人挤在一起看风景,嘈杂和喧闹会没了看风景的心境,我跟在几个长辈的身后,离开了大部队,他们都先上太阳山,我偏选择了去先爬月亮山。
春天的时候,我来过一次,那时候,乍暖还寒,流水淙淙,和风细细,草木转绿,百鸟乱鸣,那时候的千年银杏的心形叶片还是绿色的,只有边缘有些黄色,握着那些叶片,在它的时光故事里,我感觉我们的经历和悲欢不过都是些自命的沧桑。
如今,再来的时候,它的叶片都落完了,它仍然站在那里,静默无语,任树下走过多少的游客,它只等着属于它的四季,这种沉静让人敬畏,它修炼了千年,而我们在有限的时光里,要如何才能够像它那样的沉静晏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