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寅时,一个大胡子拉渣的男人,行色匆匆的来到“器”,咚咚咚的敲着门,木门发出低沉的呼声,吵醒了隔壁,几盏灯亮了起来,还有人探出头来张望。
隔壁阿婆,还喊了一句,“别敲门了,阿木睡得深,你就算把门打破了她也醒不过来。你去镇子入口的客栈先睡一觉吧。”
听了这些,这个男人住了手,颓然的蹲在“器”的门口。拉高了领子,静静的蹲下去,靠着那厚厚的木门,好像睡了过去。
渐渐隔壁的灯光也关掉了。整个小镇陷入了沉睡之中,只有偶尔的狗叫声,划破这寂静。那个男人也沉沉睡去,就像死了一样。
慢慢的,太阳划过了古镇,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沉睡的男人,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军大衣里,只有偶尔的抖动,才能让你觉得这是一个活人。
虽然“器”在小镇的西边的角落里,但仍然有一些误打误撞的游客或者邻居经过。人们都看着这个怪异的人,眼神里露出诧异,但没有人上前。大家都行色匆匆,好像有做不完的事,谁也没有精力为了不相干的人去停留。
就这样,如同静止的男人,流动的旁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画面。
直到下午一点,木门被打开了。伴随着“嗞嘎“的声音,是那个男人的抬头,他黯淡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一道光。就像在沙漠里的人突然看到了水一样,也像回光返照。
他急急地从大衣里拿出一个梳子,正要开口说话。阿木就制止了他,“先进来。”
然后木门又“嗞嘎“的关掉了,如同刚刚的开门是个幻想一样。
阿木,从窗外的篮子里,拿出一块五花肉,回头说:“先吃饭,你烧火。“
男人一愣,说:“我不会。”
“随便弄。”
男人蹲下去捡起小木柴,一边说:“我叫达安,木老师我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你,希望你帮帮我。”
“啪”的一声,阿木打在了他的圆寸上,发出脆响,就像熟透了的西瓜。
阿木对着目瞪口呆的男人说:“阿木就好,别把我叫老了。”
“你先好好地烧火,我做一碗炒饭,先吃饭,饿死了。”
在阿木的打岔下,达安收起了颓废,老老实实的烧起了火。
他先是把整个厨房弄得蛮是浓烟,呛得自己满是眼泪鼻涕。过会又不小心把火苗掉到地上,手忙脚乱的拿水扑灭。而阿木就像完全没看到一样,用那把老刀默默地切着肉。从一长条五花肉,变成五花肉块,再变成五花肉丁。
终于火烧起来了,达安坐在灶台下,静静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火光,思维慢慢的发散出去,静静的发着呆。
“嗞啦”一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伴随着猪油香味,达安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好像是很久没好好吃过饭了。”达安心想。虽满腹心事,却也不再说话,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阿木翻炒着饭。炒饭的勺子崭新,和古朴的房子格格不入。
“这铲子是新买的,原先那个坏了,是到离开的时候了。”阿木突然提起。
达安像被电击了一下,全身一颤,随后一动不动。
阿木一下一下继续炒着饭。
“是啊。是,是时候离开了,可…为什么一直纠缠于我?”
“……”
“你来的太突然,今天只有主食,先吃吧,吃完再说你的故事。”
白白的米饭里有一颗一颗的猪油渣碎。它们紧紧的靠在一起,堆成一个小金字塔。热气在冬天的低温里,更加的让人感觉温暖,达安一边哽咽着,一边咽着口水,就像年少时被父母教训完,等着吃饭的少年。
“吃吧,好好吃,别说话。你要对得起这头猪养的膘。”
达安噗嗤笑了出来,阴郁也散了几分。
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碗,一大一小,蹲在门槛上,默默的吃起来,影子被阳光打在地上,看不出情绪。人本该如此淡漠,还是人变成了影子一般?
飞速的吃完饭,达安用手被抹了抹嘴,长长吐出一口气。
“阿木,谢谢你。我的情绪稳定多了。”
“嗯,那是时候说你的故事了。”阿木边说边往里走。一头碎碎的短发,在阳光下黑的惊人。就像一口深井,要把你吞噬下去。
在房内的一张大长茶桌上坐定,阿木开始沏茶。
“我阿婆死了,而且第二天才被发现。”达安开口了。
阿婆不是达安的亲外婆,是达安父母找的一个远房亲戚,因为达安的弟弟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就把达安送到阿婆家,让她代为照顾。
在九岁以前,达安一直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阿婆家在农村,没有电视没有零食,但达安依然有一个充满温暖的童年。阿婆家境不好,家里除了达安还有自己的一个外甥女。他小时候喜欢吃肉,父母给的那点抚养费,远不足以天天让饭桌上有肉吃。
小达安,不止一次对阿婆说,“婆婆,为什么今天只有青菜啊。你是不是把肉都藏起来了。特意不给我吃!你坏!”
后来,饭桌上出现肉的次数多了起来,虽然只是肉丝或者肉沫,但聊胜于无,小达安更加坚信了,肉是被阿婆故意藏起来的信念。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只是阿婆好像越来越驼背了。
直到那天,从学校回来的达安,无意中听到邻居说的话,才被惊醒。
原来,阿婆在守坟,农村里条件稍好一些的家庭,总会雇人守坟,七七四十九天。因为很辛苦赚的又不多,所以愿意去做的人并不多。加上阿婆年纪较大,愿意雇她的人并不多。
为了达安,阿婆提出每天给点新鲜的肉就可以帮忙守坟。低廉的开价,让阿婆成为抢手的守坟人。
自此以后,达安再也不提吃肉的事了。但阿婆却依旧用各种办法,让饭桌上有油水。
“婆婆,等我长大,我一定让你每天每天都有红烧肉吃。”
“好,那我就等着过好日子了。”每每听到达安的壮志豪语,阿婆都笑的很开心,脸上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花,特别特别灿烂。
在一次偶然的事故里,因为阿婆的疏忽,她的外甥女被车子撞成了瘸子。自此之后,阿婆的儿子就再也没有叫过一声妈了。阿婆就如同孤寡老人一般一个人生活在老家。而达安也在10岁的时候被父母接回了城里。
“阿木,你一定以为,后来我工作很好,只能给阿婆钱没空陪她,所以才遗憾的走不出来。”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是个骗子。我说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任何承诺,后来我还忘记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达安痛苦的抱住头,十个指头紧紧的揪住那凌乱的头发。
“现在,我每晚都要见到阿婆。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阿木,在对面喝了一口茶,沉默长久,问:“那么,你带来的器是什么?”
达安巍巍颤颤的拿出一个小小的出生牌。这是他的出生牌,圆圆的铜牌,被磨的光亮,就像有人每天每天在摸着它。
原来,那个时候的阿婆对于守坟的这一事也是害怕的。于是带着达安的出生牌,每每害怕就拿出来摸一摸。后来就成了一个习惯。
达安长大后,并没有成为一个大富大贵的人,而是和万千大众一样,成为了一个在人世间的各种俗事里挣扎的凡人。每天重复的生活折磨着他,改变着他。儿时的话也慢慢的在岁月长河里被遗忘了。
“自从离开阿婆家之后,刚开始我还努力做到每年回去一趟。陪她说说话。后来,上学压力大,我就去的越来越少。再后来,我就再也没去看过阿婆了。”
阿婆的死讯,传来的时候,达安心里突地一下,好像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死掉的,又像是一个并不相识的人。他送去了慰问金,就再也没有过问过了。
后来在葬礼结束后,阿婆的女儿把出生牌送回来,说是母亲死前牢牢拽在手里。因为火葬不允许带着任何东西,才被发现。
从那天起,达安开始整夜整夜的做梦,从小到大所有事情都如同电影一样,仔仔细细的回放了一遍。每个梦的结尾,阿婆都笑着对他说,“达安,婆婆今天给你做红烧肉吃,你喜欢吗?”
“每一件器具,原来都是没有生命的一个个体。在长期的和人接触的过程中,慢慢的苏醒过来。然后人们把自己的执念、回忆、哀怨各种情绪慢慢的注入到器具里。器具也就有了生命,有的成为守护神,有的则和厉鬼一样纠缠不休。”
阿木解释道,“你的梦,应该就是阿婆的执念”
“阿木,那你帮我,我觉得阿婆已经变成了厉鬼,要缠着我。”
“那你想好了吗?把出生牌卖给我,我帮你把阿婆的执念带走。但你永远不会再记得她,你所有的记忆都会缺失。除非你的回忆有一天被新的顾客买走,才有可能再一次的轮回。”
“好!”
阿木拿出玉石,放在达安年前。
玉石像是发热一般,淡淡的白烟弥漫开来。慢慢的,一个个子小小,穿着灰色、打着补丁的布衣的老妇人,渐渐清晰起来。她驼着背,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箩筐,脸上满满的皱纹。疲惫不堪的神情,在看到达安后,就恢复了精神。
达安,在看到阿婆的那瞬间。却如同看到鬼一般,大叫一声,“啊”。猛地站起来,想往后逃跑,却被板凳绊倒在地。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阿婆向前的手停住了,眼泪充满了眼眶,就像要溢出来,却又一直打转。
“张婆,放手吧。”阿木淡淡的说到。
“可我只是,想给我的安子好好的做一顿红烧肉啊。”
“你走!我不要吃!你快去投胎吧,我答应你我给你烧好多纸钱,你不要再缠着我了。”
“安子,你吃、你吃啊。小时候,阿婆都没能给你做过一顿红烧肉。后来那些年,我藏了好多好多的肉在箩筐里,都偷偷的放好了。就等你回来呢。可是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了?我不要你赚大钱给我买肉吃,我只是想好好的给你做一顿红烧肉啊。”
达安的表情突然凝固住了。
“你只是想给我做一顿红烧肉。竟然是想给我做一顿红烧肉。”达安喃喃道。
阿婆的影子越来越淡,慢慢的消失在玉石里,但那句“你吃呀”。却好像还徘徊在空旷的“器”店大堂里。
桌子上,放着一块热腾腾的红烧肉,油光发亮,让人充满了食欲。
死一般的寂静中,红烧肉的热气消散,并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慢慢的长出白毛,长出蛆,最后消失不见了。
在那一刻,达安的回忆也失去了。
他呆呆的坐着,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店里。
匆匆告别了阿木,走出“器”。达安站在小镇蜿蜒的小路上。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就像被全世界遗弃一样。
“你看,最薄情的是人,最多情的也是人。”店里,阿木对着玉石说着。
“你说,过去的我,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有的人,被往事或者亡灵纠缠,他们交出等额的回忆,对应的器,付出的代价是再也不记得往事。有的人缺失了一块,寻寻觅觅终不得,成了心病。于是,他们来店里,买一段别人的回忆,让自己完整。
每个来店里的人,都做出自己的选择,改变了自己的未来。而未来却如同蝴蝶效应一般,改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