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皮皮，是一只狗。我有三个主人，一对夫妇和他们十三岁的儿子。
我还有一个妈妈，它和我住在一起。
妈妈看上去比我大得多，它事事都迁就我，让着我，总是用各种方式呵护我。外边的狗欺负我时，它总会第一时间冲出来。主人给我们喂食时，它也总是不声不响，先卧到一旁，看我吃饱喝足后，才会慢蹭蹭地起身舔上几口。几个主人都很喜欢我，而妈妈却倍受冷落。
那天，艳阳高照，轻风微荡。主人一家去河边玩，只把我自己带上了。我时而跑在前面，时而跟在后面。一会儿闻闻路边的石头，一会儿嗅嗅地上的小草。主人见我不听话，便拿出准备好的链子，任我左扭右扭，还是结结实实地给我套上了。
到了河边，他们坐在长凳上闲聊，我在下面不停地拉扯女主人的裤腿，一会儿又去抓啃男主人的鞋带。那小主人趁我不备，一把将我抱起来，轻轻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鼻子。我左扭右扭，拼命挣扎着想下地。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拉着一条狗从我们面前经过。那狗已经死了，但眼睛还睁着，嘴角有些白沫沫，它的一条后腿被那男子拽着，头和身子都拖在地上，与地面“哧哧”的摩擦着。好可怜呀！那男子与主人认识，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得知，那狗是误吃了老鼠药，它主人嫌埋了费事，扔垃圾堆又太远，便就近扔进河里。主人还说它死的好可怜。当时我就想：那老鼠药是什么？我可不能吃那东西，否则我也会变成它那样子，成为第二个它。不过，就算我和它一样，主人也不会把我扔河里的，因为主人是最喜欢我的。
是的，几个主人都特别喜欢我，他们总是用各种方式逗我，我的一举一动都让他们开心不已：那天，我在晒暖，主人来了，扔过来一个乒乓球，我立即跳起来追着咬，可怎么也咬不到嘴里，但我还是连抓带咬地追着，还不时地摔跟头。他们在一旁开怀大笑……那天，小主人在弹钢琴，我在下面用头蹭他的脚，他将我轻轻抱起，放在琴键上，我顿时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弄出阵阵噪音。小主人笑着捏起我的爪子，一步步往前迈，一下下按着琴键……那天，女主人在厨房做菜，我摇头摆尾地围着她跳来跳去，女主人爱怜地拍了一下我的头，转身切下一大块肉，喂到了我的嘴里……
大概过了二十多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临走时说很喜欢我，想把我带走，主人不同意，结果他们就把妈妈逮走了。妈妈似乎很不情愿，东躲躲，西藏藏。我也突然变得难分难舍起来，陪着妈妈一同钻到床底下，躲到车库里。但最终他们还是把妈妈捉住了。他们七手八脚地把妈妈装进一个大纸箱里，然后用绳子捆了好几圈，抬上三轮车带走了。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妈妈。临走时，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哀叫，不顾一切地拼命挣扎和我们最后一次对望时它眼睛里那说不清的东西，我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妈妈走后，我才知道妈妈对我多重要，多爱我。以前它事事都让着我，迁就我，如今就这样离我而去，不免万分伤感，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即使主人喂我奶油蛋糕，拿乒乓球逗我，和我“握手”，挠我的腋窝，我仍高兴不起来，我想我的妈妈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那个人又来了。为了清楚地听到妈妈的消息，我一直卧在他脚边，任他怎样逗我，我都不吭声，强忍着，虽然我很讨厌他。终于，他开始提妈妈了，我马上竖起耳朵，他那稍带歉意的声音还未停止，我已是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那人把妈妈带走后，从没给妈妈洗过澡，致使妈妈浑身脏兮兮的，成了远近闻名的脏狗，所到之处，人见人烦。就连那里的狗也不理妈妈，还联合起来欺负它。那家人整天忙着挣钱，一天只喂妈妈一顿饭，于是妈妈饿了便自己出去觅食。在外面，那人曾不止一次看到妈妈在垃圾堆里东扒西翻，不止一次看到妈妈在人家小吃摊桌底下钻来钻去，不止一次看到妈妈被人从饭店餐馆里连敲带打地赶出来，不止一次看见无知的小孩往妈妈身上扔鞭炮……一天，妈妈回去了，遍体污黑，浑身湿臭，还有股啤酒味儿，皮毛间还夹杂着一些碎玻璃渣，轻轻碰它一下，它便会哀叫着四处乱躲。那家人也很是恼怒，但根本不知道是谁干的。后来，那家人在路边草丛里看见一条死狗，这才猛然意识到妈妈已经好几天没有进家了。忐忑地近前一看，果然是妈妈。只见妈妈遍体鳞伤，头上，脸上，鼻子上，嘴角满是血，身上污黑的毛也被点染的更加难看，身旁还残留着半截砖头和一个破碎的酒瓶子……
可怜的妈妈呀！是谁这么没良心，这么变态呀！我妈妈招你惹你了！？妈妈，我一定要为你报仇！都怨那个带走妈妈的人，如果他不带走妈妈，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如果他常给妈妈洗澡，妈妈也就不会成为人见人烦的脏狗了！如果他每天都把妈妈喂饱了，妈妈也就不至于跑到垃圾堆，跑到人家饭店被人家拿棍子赶出来了！更不会有哪个心理变态的人打它，拿它取乐了！想着，想着，我便冲他“汪汪”直叫，又是咬他的鞋，又是抓扯他的裤腿。但我太小了，他一下就把我抱了起来，他以为我在冲他撒娇呢！呸！
此后，我更加消沉，总是看着妈妈以前常卧的地方发呆。以前拴妈妈的那条链子还留在墙角，上面已是锈迹斑斑，谁动一下，我便会“汪汪”地叫个不停。
后来，有好几次我都梦见妈妈了。在梦里，妈妈浑身是血，它对我说：“孩子，你要小心啊！人类口口声声说咱们是最忠实的朋友，可他们却……你一定要小心啊！……”说完，妈妈竟消失不见，抬头一看，妈妈在天上，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随着时间的流驶，心中的那份伤痛在主人对我丝毫不减的宠爱中渐渐淡去，我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花园里，河岸上，主人身后又多了我欢快奔跑的身影。望着湛蓝的天空，高高飘浮的白云，看着微风将我的毛一次次捋顺，又一次次撩乱，看着鸟儿在高空不停地盘旋鸣叫。我发现，世界还是那么美好，生活还是那么幸福。
从此，我开始学着自己出门玩。以前常欺负我的那几条狗也跟我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一同穿梭在大街小巷里，一同与别的狗咬架，没有谁可以咬得过我们。
后来，主人怕我丢了，就把我拴了起来。用的还是那条拴过妈妈的铁链子，那铁链又硬又凉，还很紧，真不知妈妈以前是怎样忍受的。唉，妈妈的命真苦啊！如果它没被那人抱走，而是和我一起，一直跟着主人，它也就不会受那么多苦，更不会死那么惨了。唉，还是主人对我们好啊！
那天夜里，阴云浮涌，凉风嗖嗖，似乎快要下雨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浑身发热，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我不停地哀叫着，三个主人房里的灯都亮了，他们披着衣服，穿着拖鞋跑了出来。从他们脸上可以看得出，他们都很着急。
“怎么回事？皮皮，皮皮！怎么了皮皮？”男主人问。
“你看它身上的毛都湿透了！”女主人惊叫。
“是不是生病了，找兽医去吧！”是小主人的声音。
“兽医，唉……这黑灯瞎火的，上哪找去啊！”
“瑞合街不是有个兽医诊所吗？”
“关键是，这么晚了，还这么远，再说，马上就要下雨了……”
“再晚，再远，再下雨也得给它治呀！”谢谢了，小主人！
“关键是，现在宠物看个病很贵呀！咱这个狗品种不好，到市场上也不过……”
“不行，好歹它也跟咱们一场，再怎么着也不能不管它呀，那样它会死的！”小主人，等我病好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瑞合街那么远，这么晚了，人家肯定休息了，再说了，这天马上就下雨了……”
“下雨就不管它了？耽误一会儿是一会儿！”
“听你爸的吧！好狗多着呢，到时候咱再买个比这还可爱的！”
“我不管！我就要这个！不管多少钱，养它一场，情义在那放着，你们说！钱重要还是情义重要？！”小主人，你的话我都记住了！
“要不，喊一下老王大哥？他养二十几年狗了，肯定有经验。咱们问问他？”女主人提议。
小主人万分欣喜：“对呀，老王大叔肯定有办法的！”说着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的心里也浮起一丝欣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凉风不时吹动女主人的头发，她一会儿弯腰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门外。主人也不停地到门外张望着。我心里也不住地在祈盼：“小主人啊，快点回来吧，快点带着那个老王大叔回来，你一定要让他来救我，否则你们就永远也见不着我了……”
终于，小主人气喘吁吁的回来了，身后跟来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还没进门时就已经飘来了他的咳嗽声。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看了几秒钟，说：“扔了吧！气管炎，哮喘，大脑炎三病合一，还传染，赶快扔了吧！这狗品种太次，光给它看病的钱就够你们买好几条好狗了，扔了吧！”
天呐！扔了？这么狠心！这没你的事，少管闲事！我还以为你会来救我呢！没想到竟会这么残忍！天呐……我越来越难受，浑身酸疼难忍，脖子越来越酸硬，连哀叫声都越来越无力，身上的汗水一波又一波地淌着……我真的要死了吗？
他们仍激烈地争吵着，小主人都快气哭了：“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功利！自私！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快死了，还在计较钱多钱少！”男主人和女主人拿他没办法，便答应带我去看兽医了。小主人破涕为笑，我也松了一口气，毕竟有生还的希望了。
男主人和女主人骑上摩托车，小主人也要去，他俩劝他：“天凉，马上要下雨了，回去安心睡吧！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一定带回来个健健康康，可可爱爱的皮皮！”小主人这才高兴地回屋了，他说：“路上小心点，要是下雨了，可得给皮皮盖好雨衣啊！我现在也睡不着了，我等着你们，快点回来呀！”
夜幕下，车启动了，车灯照得前路一片光明，也给我的重生之路带来一片光明。主人还是爱我的，特别是小主人，刚才的那些话我一定铭记在心里，等病好了以后一定报答！还有那男主人和女主人，虽然刚才说了些伤心的话，但他们以前对我都是百般宠爱的。再说现在，大半夜的，马上就要下雨了，还刮着风，他们不睡觉，顶着黑暗带我去看病，去救我的命，我都要报答，一定要报答！永远也忘不了！
渐渐地，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神智也越来越浑晕了……主人啊，你们要快点啊……
突然，车好像停了。朦朦胧胧的，我闻到一股很难闻的味道，有剩饭菜的味道，有烂水果，烂菜叶的味道，还有股破衣服的霉味……难道……难道这是垃圾堆？！难道……
“回去怎么跟儿子说呀？”
“就说在路上就死了，然后就扔了。”
“万一明天他发现了怎么办？还是说埋了吧！”
“那他要是问埋哪了你怎么说？再说大半夜的，什么也没带，说埋了他信吗？”
“那好吧！”
不要啊，主人啊！你们不是要带我去看病吗？你们不是一直都很爱我吗？我是皮皮啊！你们最喜欢的皮皮啊！不要……不要啊……不要啊……主人……小主人……
我被扔在了垃圾堆里……主人的车开走了，那盏开辟光明的车灯也随他们一起远去了，任我如何拼命地哀叫，他们都没有回头……
黑暗，无尽的黑暗。周围的垃圾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同我身上浓浓的臭汗味纠缠在一起。一群苍蝇围着我“嗡嗡”飞个不停，一会儿趴在我的脸上，一会儿趴在我的身上。滚开！我想驱赶，却无能为力。我想“汪汪”大叫，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自己被一群苍蝇欺负，只能干巴巴地等死亡之神来一点一点地吞噬我……
不行了，我不行了，就连黑暗也开始模糊。谁来救救我！主人……小主人……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呀……小主人……
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小主人来了，他走到我身边，微笑着轻轻叫我，他俯身抱起我，把我放在钢琴键上，我在琴键上站立不安，弄出阵阵噪音……我看见男主人了，我看见自己跟在他身后快乐地奔跑……隐隐约约地，我看见自己躺在和煦的阳光下，任微风一次次撩乱，又一次次捋顺我身上的毛……我看见自己在撕扯从床上垂下的被单，直到小主人把我抱起时，我还紧咬着不放……我看见那条被扔在河里的死狗了，它从河里钻出来，原来它也很漂亮，它对我说：“你还不如我呢，唉！人类都是这样。”……我看见……
妈妈！是妈妈，我看见妈妈了！只见妈妈站在前方，它身后是无边的云霞，散发出五彩的光芒。霞光中，妈妈不再脏兮兮了，它非常干净，非常漂亮，它带着光明，伴随着五彩缤纷的霞光，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下雨了……
——二○○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