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家隔壁邻居是一位孤身老太太。老人住着半间旧屋,种着一亩多地,生活比庄上贫苦人家还清苦一些。她老人家常穿的是有补钉的粗布衣衫,吃的是稀粥菜饭,过年过节经她门前也闻不到一丝鱼肉香味和油烟的弥漫。她由于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不到六十岁的人背躬腰弯,白发满头,皱纹纵横,庄上人都说她可怜。可她似乎全不在意,脸色宁静怡然,心情平和开朗,谁也没见过她有忧苦悲愁之色,更没听到她有怨愤牢骚之言。每到酷暑,夜晚时邻里乡亲都围坐在屋外乘凉,这位老太也每夜必到。她一手拿着佛珠拨弄,一边给乡亲大谈佛法。
有人大惑不解:“你早晚对着泥塑菩萨念经有什么用?
”潜台词是: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生活困苦,佛能保佑你吗?
“兴许我上辈子造了孽,如今该偿还。”她坦然说,“这辈子我虔诚信教,一心向佛,早晚苦修功课,死后菩萨定会接我到西方极乐世界。”接着,她将西方极乐世界绘声绘色地给我们描述了一番,好像她已经去过似的。
极乐世界里有七宝做成的池,其中盛满着清清净净的水,透过清水可以看见池底铺着黄金沙子,池中开着五颜六色、光芒四射的大莲花,四周飘溢着清香。
到处是以金、银、玉、水晶等宝贝做成的楼阁,四周是如翡翠、似玛瑙镶就的芳香树木和奇异鲜花。
空中是庄严美妙的音乐,园里是各种珍禽。
那里的每一个人(应该说每一个神仙),都很聪明,很文雅,很善良,很和气;人们之间没有积怨,没有是非,没有口角,没有仇恨,因而从来没有烦恼和痛苦。
喝的是金波玉液,吃的是仙桃奇果,而且应有尽有,取之不尽。
没有寒暑劳作之苦,没有生老病死之忧,生活无比美妙幸福。只需继续念佛,继续精进,努力修成菩萨,修成佛就行了……没有读过佛经,不了解佛法,不懂得信念是何等重要的人们,往往会有这样的疑问——早晚念念《净土经》,死后就能到如此美妙的地方去享受了吗?
一些“聪明人”还认为这种想法比乌托邦还乌托邦!
是不是生活得太艰苦太沉重的人生更多梦幻?
哪来的天堂佛国、极乐世界?但有梦还是比没梦好,这种梦,至少可以使我的邻居老太太不陷在忧苦的地狱里;这种梦,使她比那些同等艰辛困苦的人要轻松、快乐得多。
应该说,这位老太太的一生是不幸的痛苦的,但她没有不幸和痛苦的感觉;她拥有认定可以实现的那样美妙的希望,这个希望胜过尘世一切的权位和财富,还有谁比她更幸运更幸福呢?
这不是阿Q精神,这是人生的需要。相反的事例也揭示了这个道理。一些有地位有金钱在别人看来非常幸福的人,他(她)自己却没有幸福感。可见,别人看他幸福与他自己是否感到幸福完全是两回事。我的朋友给我讲过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说明了这种反差:曾当过副总经理的某某,聪明能干,精力过人。他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便投身商海,并很快成为腰缠万贯的富翁。按他自己的话说,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想吃什么就去吃什么。这位老兄,几年里老婆换了几个,情妇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有几十个,有的是几次风流,连姓名也记不住。出门在外,身穿高档服装,坐着高级轿车,到处有人恭维和奉迎。该感到幸福了吧?可他几次对我的朋友说,他想自杀。
“经济上遇到困难了吗?”朋友问。
“我的钱,一家三口下辈子也足够。”
“受了什么刺激?”
他摇摇头,说:“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觉得无聊、寂寞、恐慌、痛苦,还不如早点把自己结果了。”
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好好的,脑子里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怪念头?是因为长期积聚在心里的犯罪感、羞耻感的迸发?是因为作恶太多,“多行不义必自毙”,冥冥之中正义之剑指向了他?
这个典型人物使我回忆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些佛经故事。
故事的思想无非是做人要光明正大,善良正直,退让容忍,积善修德;不能造孽,一旦造了孽或罪孽重大,因果轮回,必遭报应(俗话说:造孽不可活)。我那时幼稚单纯,认为神佛无时无刻不在左右前后监视着人的行为,后来才知道是迷信。世界上没有神鬼嘛,就算有,也绝不直接干涉尘世的是非善恶。报应罪恶的除了规律和法律外,还有你的心。
任何人也不能欺骗和诬蔑良心。
九
有一位作家说:在人生的紧要关头,走错一步,往往会悔恨终身。
我想不会那么严重。只要不是有心作恶,明知故犯,走错一步甚或走错二步三步……只要能猛然醒悟,知错改错,朝正确的方向前进就行了。列宁曾经说过:“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佛教更宽容: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何况对走错路、办错事的年轻人?
但也不能对什么都不以为然。
你可以不相信在这个尘世(或称三维世界)之外,还有什么用酷刑惩罚恶徒的地狱、用美妙快乐福报良善者的天堂(事实上地狱和天堂就在你的心里),你可以不屑于“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的教导,你可以嘲讽地看待“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警句。可你该意识到:你是多么偶然多么幸运地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的父母和社会多么艰难地将你培育成人,你不该回报养育你的天地、社会和父母吗?你不该珍重自己的青春、生命和前途吗?你不该敬畏监视着你的一切善恶行为的心之神灵吗?
是的,崇高的代价非常沉重,历经艰辛备尝痛苦才使人高尚。但社会对崇高和高尚的回报是那么丰厚。
是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过分的放纵、安逸、自在、任性,必然跌进罪恶的深渊。
还是要避恶就善,还是要敬畏神灵(自己的心和大众的心),还是要“一日三省吾身”,不断修正自己的思想、净化自己的灵魂。
我参加工作后,凡有外出的机会,一有闲暇必去寺庙(第二才是名山大河,第三是城市公园)。在怒目金刚前沉思,在形态各异的罗汉前流连,在释迦牟尼、药师琉璃光佛、阿弥陀佛以及日光菩萨、月光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前默祷,心里有一种特别庄严肃穆、分外安宁清净的感觉。在这里,我再没有任何杂念邪念;在这里,仿佛有一股清泉在清洗我的身子、我的五脏、我的灵魂;在这里,我再也不认为神像是匠人的杰作、是宗教艺术,而是活的神佛,且每一个神佛都有如利剑般的锐利目光透视我的心灵。如果我愿意的话,常去庄严庙宇里听一听暮鼓晨钟,朝拜一下神佛菩萨,回顾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净化一下心灵,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在虚构的神灵面前,我也有一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敬畏:我告诫自己不要朝佛认为是恶的方向走去,一旦走错就警钟响起迅速悔过。直到临死之前回顾一生,如果能觉得我这一辈子虽然没有干出轰轰烈烈流芳百世的大事,但一心向善努力奉献无愧于天地良心,也就满足了。
严格地说,一个人走错一步也是留下了一个错因,到时候肯定会结出一个酸涩的甚或有毒的错果。但一个凡人太渺小,毕竟无关大局;若是导致一个国家走错一步,它的错因将是多么复杂,它的错果将是多么巨大。
可见,治理一个国家,仅靠几个天才还远远不行,何况我们国家是一个有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人口占全世界五分之一的大国。
不要轻易相信“治大国若烹小鲜”的言论。治理一个大国,仅靠小心谨慎不行,仅靠胆略、手腕也还不行。
必须要有一个高度民主,法制严明的体制,必须要有健全的完善的真正能够实施监督的机制(因为没有制约、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腐败),必须有一个智慧、无私、团结的领导集体,还必须严格要求每一个对国家负有重大责任的官员一心为公和慎之又慎。
我们国家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无疑是走错了一步。接着的六十年代中期,又走错了一步,导致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红卫兵疯狂破“四旧”的时候,我正在南京工作。假日去郊区的栖霞山看“六朝古寺”,寺内已空空如也,寺后的千佛洞也已砸得七零八落,到处涂写着“横扫四旧”,“打倒牛鬼蛇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之类的标语口号。
——这不是重点历史文物保护区吗?这里有历史有文化有艺术啊,为什么要砸掉呢?
——在愚昧、野蛮、狂暴的海浪前,你最好退避三舍,再不要作无用的争辩。
在劫难逃!
当时的一些坚决的革命派小将的理论是:只要正义得以伸张,就让世界彻底崩溃也值得!
大江南北出现了批判、斗争、混乱、破坏的景象。
——这样毁坏能伸张什么正义?不要说世界彻底崩溃了,就是经济彻底崩溃,你将何以为生?
文化大革命无疑是一场大灾难。灾难的来临绝不是偶然的,不是晴天霹雳突然发生,更不是刚才还一切都是美好的、完善的、纯洁的、高尚的,转眼之间劫难突然而至。这场劫难也是有果必有因,有因才有果啊!
不要忽视文革对我们的警告和启示。
对于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来说(也对一个真正的佛教徒来说),再没有比促进社会的发展和人性的完美更崇高的事了,因此也就没有不可以放弃的错误。放弃错误,才能坚持真理。
十
人们都懂得,一个人假如完全不要真理,他已经变得很邪恶,你的任何说教和要求,都毫无作用;就是一个渴求真理的人,你若让他不顾个人任何私利地坚持真理,确也非常难。在绝大多数人的素质还不是很高的时候,要求太高,往往适得其反。
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这段话说得很精辟:“我们且不谈那些人人认为出于个人打算的利己主义的、自私自利的行为和情感,我们只注意那些有着相反性质的情感和行为:一般地只须稍加留意那些表现为大公无私的行为和情感,我们便可以看到,它们的基础依然是那种关于个人利益、个人快乐、个人福利的思想,即依然是称作利己主义的情感。”
当这种情感很强烈的时候,你要求他坚持真理,大公无私,他就只有虚伪和作假了。
在现今,只要走正道,只要合理合法,要允许追求个人的利益,允许靠劳动和智慧致富;同时,更要鼓励人们利益他人的公心和坚持真理的精神。
相当一部分人沉溺于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浊流里,相当一部分人淡漠和失去信仰的时刻,我们更应该提倡实现这样的社会: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平等自由,各尽所能,文明和谐、富裕幸福……这无疑是人类最先进、最美好的社会。
可这样理想的社会不可能短期内一帆风顺万事如意地建成,需要我们几代人甚或几十代人的曲曲折折、艰苦卓绝的奋斗。
何况,人只是一种高级动物,总是还或多或少地带着一些不好的动物性。让人们尽快地剔去身上的动物性,成为没有任何毛病和弱点的完人,达到菩萨或佛的境界,无疑是异想天开。
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期望用大轰大嗡、群众斗争的方法让娑婆人间急变佛国天堂。但也不要因为在革命和建设的过程中,出现过逆流、错误、挫折甚至失败,就怀疑共产主义目标的高尚和美好。让人们脱胎换骨,变得优秀、高尚、完美,真是太难了!
封建主义思想树大根深,太坚强顽固了!如今社会主义社会的制度和当代风靡世界的民主思想,仍然改变不了千千万万聪明的人士信奉的“得天子心可为诸侯,得诸侯心可为大夫”的观念。但也不要因为看到有的人嘴里说着“为共产主义奋斗到底”的漂亮话,而行动上是为实现自己的私利和野心而机关算尽,就灰心丧气,就悲观地认为人已经变坏,实现共产主义太困难太遥远了。
应该十分明确:贫穷不是社会主义(贫穷往往是罪恶的渊薮),封建主义加法西斯主义,更不是社会主义。
我们衷心向往的,是人民大众的觉悟和文明程度的大大提高,物质财富大量涌流并逐步消除城乡差别、地区差别、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差别,从而实现共同富裕的社会。只要我们绝大多数人,都能真正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真正弄懂了什么是共产主义,并以高度的民主机制和法律机制去保障它,而且以满腔热情去建设它,用智慧和勇敢去扞卫它,就可以避免革命与建设中的极端,就可以减少恐怖和流血,就可以早日实现我们的美好理想和崇高目标。
佛教似乎早就经历过这些曲折。
佛教,因为现实社会难以完全铲除的人生矛盾、难以完全满足的许多欲望、难以完全安宁的灵魂和难以完全自主驾驭的命运,在很长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不会消亡。而且现在还颇有兴盛和时髦的味道,它的兴盛和时髦,除了某些缺乏勇气和力量来承受痛苦、面对矛盾的人们用以慰藉或麻醉自己外,是不是也因为它的“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崇高宗旨,感召着一部分向善的人士呢?
佛教东来,相传始于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六十七年),这以后常有高僧大师宣讲佛经,弘扬佛法,形成了一定影响,并开创了独具中国特色的禅宗。到魏太武帝即位,因信行道士寇谦之道术,并纳司徒崔浩谤毁佛教之言,下令坑杀天下僧侣,破毁经像寺塔,这算是我国佛教史上的第一次大劫难。
魏宣武帝通达教理,对弘扬佛法不遗余力,当时国内寺院多至一万三千余所,沙门总数逾二百万,到处香烟缭绕,经声朗朗,佛教十分兴盛。可至北周武帝时,信道士张宾言,破毁寺塔,焚烧经像,并令沙门还俗,这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史上第二次劫难。
隋文帝最尊重三宝,曾诏天下听任出家,令地方计口出钱,营造经像,故隋代佛经的流布,多于儒书数十倍。
可惜隋文帝生了个豺狼不如的隋炀帝,毁了自家的江山。
可见,佛教也不能保护你不出逆子。是不是因为隋文帝有欺孤儿寡母,杀亲外甥以谋夺权位的罪孽呢?唐太宗豁达大度,治国有方,贞观之治,世所称颂。
他尊重佛教,礼遇高僧,派玄奘西天取经,命高僧完成华严、法相、俱舍律、密、禅、净诸宗,致使佛教日盛,佛法日隆,是中国佛教历史上的黄金时期。然至唐武宗时,佛教又一度遭到摧残。佛教就这样或誉或毁,兴兴衰衰,一直延续至今。
一种宗教能延续两千五百多年,蒙受这么多劫难和诬蔑,如今世界各地仍然有许多虔诚的信徒,就一定有它的伟大之处。就是最敌视、最尽力诽谤它的人,也不能完全否定佛教的崇高宗旨、佛法的精微高深和释迦牟尼的惊人智慧和高尚品质。
毫无疑问,在现实社会要讲现实的功利,要实实在在为人民服务,不能只问神佛不问苍生,更不能出世逃避。
再则,应该承认,我也不能遵守“那些压迫生命欲望的苛刻教规”,“我也不喜欢那些关于天国和来世的廉价许诺,不喜欢那种仅仅是为了得到上天报偿这种可怜私欲而尽力做出来的种种伪善”。加上佛教史上确也出过一些佛门败类,社会上出现过骗人钱财的假和尚,还有一些教徒表现过贪财嗜利,趋炎附势,沽名钓誉,损人利己等凡人身上所有的毛病。但这一切都无损于佛教的崇高宗旨,都掩盖不了历代千千万万高僧大师或虔诚教徒的品德光辉,都抹杀不了佛教文化给人的教益和智慧。
何况佛教除去的只是不洁的欲望,要求保持的是纯净的心性。
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