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佛家的观点,人生是落在泥潭里的且有权力、美色、灯红酒绿的诱惑,怎能不堕落?因此佛家的因果论、福报论,或许是一种对人类弱点的宽容,一种告诫福可享尽的劝善。要不,释迦牟尼和众多的修炼者为何选择了苦行主义?为何对人间的荣华富贵、安逸享乐那样不屑一顾甚或那样鄙视?为何那样不辞劳苦、苦口婆心地劝导众生向善向佛?
所以,真正的好人,一旦权利在握,他不会视无权者为羔羊,不会老谋深算地为一己的权利耍尽手腕,不会滥用权力祸国殃民;一旦金钱万贯,他不会为美色一掷千金,不会视清贫或贫穷者为金钱脚下的奴隶,他不会心安理得、自得其乐地享受自己的财富,也不会不为自己周围仍然有贫穷饥寒的现象感到不安和痛苦;一旦为绝色美女,不会诱惑达官贵人且认为在美色之下男人都非常愚蠢;一旦成为作家学者,也不会认为自己的生活是人世间最聪明的选择,不会认为自己吃透了人世,看透了人生,似乎嬉笑怒骂也潇洒,轻狂牢骚也风流……所有被动的、不幸的选择,必然有其让人痛苦的地方;所有主动的、幸运的选择,也必然会有所舍弃从而带来人生的某些缺憾。尼采的人生信条是一餐佳肴,一个美女,一片蔚蓝的天空,一个会思想的头颅。真如此,他就没有舍弃,没有不足,没有痛苦了吗?因此,就算你的权力已是至高无上,您的富裕已超过石崇、和珅,也该多一点对自己的怀疑、对别人的羡慕,多一点对自己的严格、对别人的宽容;也要不断地追求善良、仁慈和理智,追求道德、心性和境界的提高。
弘一大师是一直在这样追求的。他是天津豪富之家子弟,且才华出众,诗酒当行,歌台舞榭,极为逸乐。辛亥后在杭州教书,成为当代金石诗词名家。人生最为辉煌之时,三十九岁那年,他正式出家为僧了,从熙熙豪门、滚滚红尘毅然走向晨钟暮鼓的寂寂佛门,且出家的二十多年时间里坚守五戒,忍受正午以后不食的饥饿。没有思想上生死搏斗以后的大悟,不看清富贵人生的隐痛和悲凉,没有一定的缘分,风流书生怎能自觉自愿地“三皈”呢?
我相信佛家了解权力的真谛,也一定能产生制约权力负效应的最好规制。
五十一
将来的人类无论多么聪明,“眼睛”多么善于表达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人们互相交流的最便捷、最有效、最痛快淋漓的工具仍将是语言。
文字也就是语言,因为我们把语言记录下来,就成了文字。也可以说,一种文字是代表了一个人的思想和言语的记号。文字的功夫,可看出人的层次、水平和境界。有的人,水平低,层次差,文字很拙劣,甚或词不达意,不知所云。有些人,说出来或写出来,就很优美、很漂亮甚至入木三分、感人肺腑。要想有这类文字般若,真是太难了,就如同一个读书写作的人想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大文学家,一个学佛修道的人想成为如来佛。清朝大诗人赵翼对此深有体会,他有一首诗说:“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功夫半未全。到老方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可见,文字语言也需要缘分和天才。
一切好学上进的人们,都在孜孜以求文字或语言的优美、漂亮、准确、深刻,所有聪明的人们都懂得,学习和研究文字(或说语言),对一个人的智慧是多么有好处。
可世界上再没有比语言更多局限的东西了。斯妤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得好:
“语言是线性的,它无法像糯米团一样聚集粘合,也无法像手榴弹一样落地开花。
无论你百感交集,也无论你怒火中烧,语言(或文字)只能一个词跟在一个词后面,一句话跟在一句话后面,秩序井然、鱼贯而出。它甚至比不上哭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远比一串话语更能传达你内心的痛苦和焦灼。”
世界上再没有比语言更难把握的东西。“当我们被某件事所触动,所牵引,因而一反常态,谈兴大发时,我们常常已经被出卖了:你不想说的话脱口而出,你心里没有的想法‘昭然若揭’!而你想说的意思,一经出口,却完全走了样!”
世界上再没有比语言更多伪饰性、欺骗性的东西。“你常常可以看到,一个人正义凛然,冠冕堂皇,振振有词,而实际上他掩盖的有时却是狭隘卑微,偏执怨毒,蝇营狗苟,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言在此意在彼,声东击西是也。”
(以上引自斯妤的《语言:背弃与钟爱》)这么多弊病,不仅是嘴巴靠不住,也不仅是舌头的恶毒。人类自有自己的愚蠢和悲哀,语言(或文字)也自有它的结构和秩序。要不,为什么世界上绝顶聪明、非常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仍有那么多的谬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的观念离实际和真理还有那么长的距离呢?那么多蛊惑人心的演说,那么多让人迷醉的作品,并不全是演说家和作家心里的声音,更不是真理的印记。
更糟糕的是精心设计的模棱两可、莫衷一是(也许连当事人都不明白事情的本质)和挖空心思制造的“白马非马,黑狗非狗”的诡辩(也许诡辩者是真诚的,写出来的文字将操持文字者骗了)。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就是这类文字的典型代表。他将自己说成是非常高尚、正气凛然的正人君子、铁打英雄:一个美貌绝伦的窈窕淑女,登墙看他三年,他毫无邪念;而某人娶了一个那么丑陋、那么恶心的老婆,竟然生出了五个子女,不是好色是什么?这等不算高明的诡辩也足以迷惑许多聪明人,如果是更高明、更精致且经过权力认可的诡辩,往往能使一般的思想者也感到迷惑和无奈。
再不必说“文革”前的“霸道”语言,文革中的“恐怖”语言了——那确已是投向人们的匕首炸弹了。
谁也没有想到,语言是人类的朋友、人类的工具,同时也会成为人的敌人甚或是致人死命!
我们不要简单地埋怨语言的贫困,审美的粗劣,可鄙的媚俗,可笑的趋同(如有人发明一句“爱你没商量”或“过把瘾就死”,一段时间内,就成了大江南北说用频率最高的语句),主要还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头脑和修养。
解决语言的贫困和粗暴,解决无耻的诡辩、妄言、谎话和绮语,首先还是要解决人的学识、道德和精神这个根本。韩少功在《灵魂的声音》一文中,评价张承志、史铁生的作品时说:“他们的意义在于反抗精神叛卖的黑暗,并被黑暗衬托得更为灿烂。他们的光辉不是因为满身披挂,而是因为非常简单非常简单的心诚则灵,立地成佛,说出一些对这个世界诚实的体会。”在这个被各种欲望驱使的滚滚红尘中,要想说出诚实的体会,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要想说得准确而深刻,更难。
脱尘出俗、高瞻远瞩的佛家,不该有凡人的愚蠢,不该有诡辩、妄言、谎话和绮语,甚至也不该有含混和模棱两可。因为我们以为佛教文化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博大最精深最圆通最接近真理的文化。佛的智慧是这样高超这样精微,佛的思维是这样浩大这样严密,佛理是这样的完备和准确,而且是这样的开放和包容,理应有最大的感召力和说服力;佛家的话语或理论,理应使一切聪明的人们心悦诚服、仰之遵之。可是,当你读了佛经以后,你会感觉到其中有太多的模棱两可,莫衷一是,彼是是,此亦是是,就如南怀瑾在《金刚经说什么》一书中所说:
“你们学佛的嘴巴好厉害啊。下雨出门,说是慈云法雨,运气好;太阳出来,说慧日当空,也是好;不晴不雨呢?说慈云普覆,反正都对。”什么都对,往往也就是什么都不对。还是该有一个比较准确的定论。佛说法四十九年,说了这么多法,变成了佛家的经典,又说要“不立文字”,“随说随扫”,《金刚经》甚至警示后人:谁要以为我说了法,便是谤我。《五灯会元》中佛对阿难说: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法,我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见《金刚经》)。如此莫衷一是,怎能让众生倾心学佛?佛家又怎能普度虽有佛性但蒙蔽颠倒已久的众生?是不是因为文字的局限、理论的局限,我们的智慧想接近终极真理时就容易出错就容易终极必反就容易毁掉?是不是真理实在无法用言语和哲学阐述清楚呢?是因为文字一出口(或出手),或扁或圆或方或椭圆或三角或多边或奇形怪状地定格在那里了,而真理却什么形状也不是且游移变幻不定吗?
还是因为任何正确的言论甚或是千真万确的真理,若谈过了头(或者说跨过一步),就变成了谬误?或是担心有人将佛法强调到极端再辅之以暴力,就危害无穷了?
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和,便是绝对真理。凭如来佛的智慧,凭如来佛知道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及自由来去宇宙十方世界的神通,理应可以接近真理、说准真理的。所以佛说“不可说”,说不准,“法非法”,是不是因为释迦牟尼也有一个逐步悟道逐步提高的过程?释迦牟尼当时坐在菩提树下,得道开悟只是半开悟状态,他记忆的部分已经打开了,但是还有很多很多记忆没有打开,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道理。他一边传法一边继续往上修,传法四十九年间同时修炼四十九年,终于达到如来那个层次了。如真是这样,他的有些说法就可以理解成:在半开悟的昨天所讲之法,到如来那个层次上看,当然是很不准确的了。故如来佛以往所说的一切法,“皆不可取”。一切都是相对的。原始时代的真理,到了奴隶社会就不是真理了;凡人间的真理,站在天人的角度去看,也许是那么可笑;站在三十三天之上看三十三天之下的真理,就会发现有那么多谬误。所以对佛所讲的法,不能执着,只能会之于心,慢慢体会,慢慢修炼,慢慢参悟。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如此之慢,六十多亿的众生一年能度几个?何年何月才能普度完毕?
五十二
佛教不能有迷信,或者说应该剔除其迷信的成分。
佛法要人转迷成悟,转痴成慧,转凡成圣,难道一定要运用迷信的愚弄、灾祸的恐吓、天堂的引诱?
如一些杀人如麻的残暴君王,或作恶多端的奸臣贼子,一辈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佛家就说是这人上辈子或上上辈子积了大德;反之,有的人善良忠厚,小心谨慎,却一生辛劳,有的还无端遭杀身亡家之祸,佛家就认为是他前世或前前世做了缺德之事。这样的因果,虽然也能自圆其说,但不被多数人认可,也没有实践的验证。
佛家也承认佛教是信仰自力的宗教,但不承认有迷信。“不以为宇宙万物是神创造或有上帝主宰。对宇宙万有、生灭变异的现象,认为是‘法尔如是’——意思是这些现象是自然法则。也就是万有因果律,万法自因缘而生,万法亦自因缘而灭。星体运行,时序迁流,其中有因果;生老病死,穷达寿夭,其中亦有其因果。因此,自然现象固不是由神掌管,人生遭遇亦不是上帝主持。”
(见慧云居士的《佛理通书》)慧云居士的解释是有道理的。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道时,第一句话就是:
“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一切智,自然智,即得现前。”智慧德性,就是佛性;佛性人人皆有,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只要依法修持,转迷成悟,皆可成佛。你自己不修持,谁也不能帮你成佛;你若想修持,已修持,若信心不足、毅力不够,倒会有“魔”
来干扰你、破坏你。这里的所谓魔,无非是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子女家庭的安排、单位领导亲朋好友中的是非恩怨等等,弄得你心静不下来,境界上不去,最后还是沦落在尘世。应该说,佛说的魔也是寓言式的警戒。
不靠神仙皇帝,只有靠自己解放自己。
再不要认为天上有上帝和众神,触之逆之则受灾害祸殃,顺之从之则获赦宥庇佑。
再不要见庙就磕头,见神就烧香,且异想天开,花上几元或几十元钱,买点香火供品,就想让神或佛保佑你升官发财娶上媳妇养个胖儿子。
当年的庙宇只不过是出家僧人专修的地方,神像佛像,是修持者对先佛先菩萨先圣先贤的一种崇仰,也是敦促出家人加紧修炼的一种图腾。后来的显灵之说,保佑之说,全是愚妄者的迷信。
如此,则梁启超的这段话确实不无道理:“佛教是智信,不是迷信,是兼善而非独善,乃入世而非厌世。”
为什么从古至今有那么多人认定佛教是迷信呢?一来是攀附者、传道者夹杂其中的错误宣传和解释;二来是有不少人道听途说一知半解,终于逐步形成的错误感觉。再则,确有一些神奇的现象,不被人们所知晓,现今的科技也不能解释,一些聪明人就武断地斥之为迷信。
不然,下面的这类事实如何解释?
据《新民晚报》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六日五版载:现年五十七岁的瑜伽爱好者,印度空军军官巴巴在被土掩埋约一百小时后,二十五日从一深坑中爬出来,并向前来参观的瑜伽迷招手致意。据悉,巴巴二十一日被放入一座深达三米的坑,然后用土填平,他在几乎无任何空气存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生活了四天,堪称奇迹。巴巴从一九七一年开始练瑜伽功。他说:“呼吸是灵魂和身体的桥梁。你必须超越思维,摆脱任何杂念。”
其实,这类神奇的功夫是长期修炼而成,也是平平常常,掌握者不必炫耀,看到者也不必迷信。还应注意个别骗子用魔术或其他什么不正当的手法来欺世盗名,骗人钱财。
佛和大智慧者看到了人的迷妄,看到人沉迷于“权、利、财、物、色、淫、情、酒、名、胜(好角逐、好胜)等的贪欲中,痛心疾首啊!佛若一般地批评说:你这样声色犬马、纸醉金迷、酒色财气、追逐富贵,下去很危险,你能听得进去吗?对那些为了一己之私利、一时之怨愤,杀人、放火、放毒或暗里整人、伤人、害人的,就是严厉地告诫他,说这样下去会有牢狱之灾甚或杀身之祸,他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他会想:不是有许多老实本分之人,挨饿、坐牢甚或被害死的吗?不是有一些残暴君王、混世魔王、奸臣贼子、泼皮无赖,荣华富贵、寿终正寝的吗?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若是一个大智慧、大慈悲者,会不会大喝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需要不需要告知这些罪犯:你这辈子逃得了法网,死了绝对逃不了地狱对你的惩罚!
如果人间的魔鬼都能相信这种说法的话,或许能使他们放下屠刀,渐离贪欲,至少能使他们生出一点悔罪之心,向善之心。而那些善良忠厚的人们,听信了因果报应之说,一旦受苦遭难,知道这是自己前辈子的孽债,心里平衡了许多且更生向善助人、刻苦修炼之心,不也是一种劝人为善之德吗?
“死后原知万事空”,多数人(包括好人和坏人)是不相信死后报应之说的;一些人更注重现实的利益和享乐,像飞蛾一样更看重近处的灯火,被红尘和贪欲腐蚀,也更善于趋炎附势……千百万人的欲望排山倒海,佛家因果报应的屏障怎能阻挡?政客的蛊惑人心,示以利害的号召,能使许多人趋之若鹜并很快形成浩荡潮流,而虚无缥缈、死后方能兑现的许诺和恐吓,又有多大作用?
五十三
一个真正的英雄,首先必须是一个真正的人。他正直正派,心胸宽广,品德高尚;他在下忧其国,在上忧其民,天下为公,努力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