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妨从宗教文化中寻找。
对于宗教,一位哲人说:“宗教是人类智慧的最高表现。”一位伟人说:“宗教是人类精神的鸦片。”平常人则以平常心看待:无论什么宗教(除极个别邪教外),至少能劝人为善。
哲人、伟人,毕竟很少。看透红尘、参透生死,更是难得的智慧。
说宗教充满智慧,是因为它看透了社会,看透了人生。请看《红楼梦》上一僧一道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说宗教是精神鸦片,只要认真咀嚼一下《好了歌》的注解,就了然了: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篷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如此看透社会,看透人生,确实是太悲观太消沉。
能不能从这人生如梦,富贵无常,转眼百年,一切皆空的消极中引申出积极的心态呢?使人们认识到,生而为人、三生有幸,就该珍重人生、刻苦修炼,做到诸恶莫作、诸善奉行,直到走向崇高。
这样一引申,很容易走向宗教。
宗教,在法治严肃吏治清明的时期,有没有劝诫、防止罪恶的作用呢?
如风气腐败,到处都有贪赃枉法、整人害人甚或杀人越货的恶徒,除了需要正义的法律之剑外,宗教是不是也有教化和警策的作用?
确确实实,在科学技术还不发达,民主、法制还不够健全和完善的时代,宗教是一部分人的希望和慰藉,对宗教的信仰也就成了一部分人唯一的出路。
宗教是一定时代、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渐渐地深入一些人的内心,成了这些人精神上的一种需要。
就是在不久的将来,法制健全了,社会风气很好了,是否也该研究、探讨一下宗教文化的奥秘和意义?当然是只能吸取其劝人为善、普爱众生的精华,剔除其消极迷信的糟粕。
我常想:宗教文化中的思想、智慧或者说精神,虽然曾经被帝王和骗子利用过,但也曾经深刻地影响过多少人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中外古今的许多智者也曾从宗教文化中吸取过、收获过什么。
法律惩治罪犯,主要是为了震慑和制止犯罪;宗教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能不能使那些狠毒暴戾的恶人有所忌惮和恐惧呢,让那些执迷不悟的浪子有所忏悔和收敛?
寒光凛凛的法律之剑,绝不是万能的,也不可能万无一失;何况许多善良的人们更需要精神上的法宝。
既然伟人说过:“应该用人类创造的一切知识来武装自己的头脑”,我们便不能忽略宗教文化知识和佛教文化知识。
二
今日在中国想了解佛教,一定要去一下敦煌。
敦煌莫高窟,是佛教文化艺术的宝库。单说佛教,无疑是从印度传来的,但要说敦煌石窟艺术,则是中国式的,是中国佛教艺术民族风格的典范。敦煌石窟艺术的专家段文杰先生说得好:“……一谈敦煌石窟艺术,便是希腊式、罗马式、波斯式、印度式或者犍陀罗式、抹菟罗式。有人认为连石窟形制、制壁方法也都是西方传来的;有人认为佛教艺术从外国传入中国之后,不得不沾上一些中国色彩,甚至有人说我国的六法轮也是印度传来的。如果说我国的佛教艺术是外来种子在中国土地上开放的花朵,它确有多方面的影响,而且正是由于吸收了外来的艺术营养,促进了民族艺术的发展,才形成了崭新的中国式的佛教艺术。
看不到这一点是不对的,但是,只看到这一点,而看不到数千年岁月逐渐形成的、反映中国人民的民族风格的艺术传统强大的生命力和融合力,则是违背历史的根本运动规律。”
我们有理由为敦煌石窟,为敦煌佛教文化艺术的中国特色而自豪。
我们有必要阅读敦煌莫高窟。
当你走进石窟时,由不得会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面对壁画和佛像,目光会喜悦而敬畏地注视;你会为祖国有这么灿烂的佛教文化,这么辉煌的佛教艺术而骄傲;你会在审美的享受和肃穆氛围的感染中,使思绪活跃,让灵魂净化。这里流淌着一条清洁思想、改善灵魂的河流。
你一边走一边看,渐渐地,壁画中的佛教故事,如耀眼的闪电,如爆炸的雷声,强烈地震撼和穿透了你的心灵。
这不是一般的故事啊!这是是非善恶和悲喜人生的解剖和烛照!
这些石窟,开凿建成于北凉至元代。据导游介绍,壁画中的故事画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宣扬释迦牟尼生平事迹的佛传故事。第二类是宣扬释迦牟尼降生以前各个世代教化众生、普行六度事迹的本生故事,主要内容有月光王施头、尸毗王割肉喂鹰、睐摩迦忠君孝亲、须达拿布施济众等十余种。第三类是宣扬度化事迹的因缘故事,主要内容有须摩提女请佛、微妙比丘尼现身说法、五百“强盗”皈依佛法、善事太女入海求珠、难陀被迫出家、沙弥宋戒自杀等六七种。
你能简单地说,这类故事全是迷信,全是统治阶级对人民的欺骗和麻醉吗?
问题不是那样简单。
是的,如释迦牟尼前身那样,为了几只饥饿的老虎,竟然从悬崖上跳下去喂它们——确实是太傻气了。尸毗王(也是释迦牟尼的又一前世)的行为似乎更加荒诞不经、不可思议:他为了救鹰爪下的鸽子,硬是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喂鹰,割得鲜血淋漓,直割到只剩一身骨架——值得吗?
不要用自私自利的眼光看这类故事。
无疑这是寓言式的劝喻。这些故事,可当作寓言、当作神话,“好的神话有永久的魅力”,我们应该从中体会他的舍己为人、不畏牺牲的崇高精神。
至少是心灵的呼唤,有识之士在呼唤本性、呼唤道德、呼唤正义、呼唤高尚和无私。
或许是智慧之士看透人生、参透生死,看清了物质不灭定律后的一种超脱。
试想,如果每一个人都先己后人,都不想做出牺牲,都非常珍重自己的生命,看重自己的利益,谁来保护弱者,谁来为弱者献身?还有谁去解救遭剥削压迫、在饥寒线上挣扎的劳苦大众呢?
难道一个聪明而高尚的人牺牲自己去拯救一个价值远远比不上他的人就是愚蠢吗?
智慧的释迦牟尼早就将个人的利益生死想透彻了。
高尚的释迦牟尼早就将个人的一切置之度外了。
我虽然没有这样高尚,这样透彻,但我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你是一个贵人或富翁,但只要你的周围还有饥寒交迫的穷人而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你就不会有完全的幸福和安宁。我理解了“只有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道理。我明白了“巨大的牺牲就是巨大的幸福”
这句话,不只是激励和安慰后来人。
我们应该用崇高的精神,去看待和理解释迦牟尼了。
三
释迦牟尼是谁?
他是真正分清善恶、弄懂因果、看破红尘、参透生死的大智慧者,他是深刻思考透彻洞察了宇宙、社会、人生和人性的思想家,他有关注人生状况,尽力普度众生的悲愿情怀。他孜孜追求、苦苦修学,终于掌握了一整套从修学到证果的功夫和道理。
说他是佛的话,有人会认为是迷信。其实,佛只是大彻大悟的觉悟者。
有些人,总是过于看重自己甚至拔高自己,认为自己聪明绝顶、才华出众甚或是天才,可是对别人却是疑问或不屑的眼光。
我觉得,对红尘滚滚的娑婆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凡人,对自己,倒是应该用“怀疑一切”的目光去考察——你能经得住美得惊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女的诱惑吗?不要说绝代佳人了,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送你一个媚眼,给你一点温柔,怕你也会情不自禁,垂涎欲滴。
你能经得住地位和权力的诱惑吗?一些人还是相信“有了权就有了一切”的名言,为了一官半职,阿谀奉承,吹牛拍马,投机钻营,阴谋倾轧,陷害别人,抬高自己……你能经得住“使穷的变富,使丑的变美,使衰弱老人恢复青春”的金钱的诱惑吗?不是几千元几万元呀,是一堆金光灿灿的黄金啊!是数不清的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啊!
不仅是“女人像飞蛾,喜欢扑向辉煌的灯火”;不仅是胸襟狭窄的小人颠三倒四;不仅是穷苦的庶人善于斤斤计较呵!
唯有释迦牟尼视美色如草芥,视皇冠权杖如敝屣,视金钱珍宝如粪土!
释迦牟尼为何有这么圆融的智慧,这么崇高的人格,这么高尚的品德?
释迦牟尼是二千五百年前的古人,他原是迦毗罗国(现印度北部)国王净饭王的太子,原名悉达多。关于他的怀孕,他的降生的种种传说,我总觉得,这是对伟人的一种神化罢了。不说他是天生异人,不说他落地后就能“不扶而行,向东南西北各走七步,且自己说道:‘天地之间,唯我独尊’”,何以说明他与佛的种种殊胜因缘呢?他为什么到手的皇冠和权杖不要,豪华宫殿不住,五百佳丽不爱,偏偏要到荒山野林过吃不饱穿不暖风吹雨淋野兽威胁的苦行僧生活呢?只有用神异、用命定、用前世缘分方能自圆其说。
我们还是遵循“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原则,剔除其神话的水分,直指释迦牟尼的真实经历吧。
传说中的悉达多太子(释迦牟尼),从小颖悟过人,且有名师毗奢密多罗教他文典、技术、伦理学、宗教学及医药学等诸种学问,又请武术最精的犀提婆教他兵法及各种武器。待太子十八九岁时,便文学武技,皆自然通达,加以技击精湛,神力过人,说他文武兼全,智勇兼备,我认为并无多少夸张之言。
传说中的悉达多太子,有非常美好的容貌(即三十二种相,八十种好)。用现今的目光来看,无非是高大、魁伟、英俊,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耳垂肩,两手过膝,明眸皓齿,声音洪亮,慈祥端庄等等——我觉得那些描绘也无什么过分的阿谀。
传说中净饭王一心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悉达多继承王位,可见儿子生性善良恬淡,喜欢沉思冥想,想起阿私陀仙人的“大王啊!从太子这种相貌看来,在人间我找不出第二个来。将来长大成人,他若在家,一定为转轮圣王;他若出家,可成就一切智慧,利益人天。但据我的观察,太子将来必定出家学道”的预言,净饭王心里就十分不安,深怕太子出家,便为他娶释种婆罗门摩诃那摩之女耶输陀罗为妃,并为他建筑了冬天用的暖殿,夏天用的凉殿,春秋用的中殿,殿中都用七宝装饰,穷极奢华,复在园里广造池台,栽上花草,并以五百美女,歌舞随侍。人间的享受,应有尽有——我看这些传说也无什么不实之词。
像悉达多太子这样的地位,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为多少壮志凌云又聪明绝顶的人士所羡慕、所追求啊!
他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君临天下,造福民众,强盛国家。
就算是碌碌庸才,不搅扰人民,不危害国家,尽情地享受生活总可以吧?可年轻的悉达多偏要舍弃这温柔富贵,去过苦不堪言的修行生涯。
没有崇高的人生目标,没有不同凡响的远大抱负,没有悟性,没有缘分,就不可能有悉达多这样的决定。
释迦牟尼少年时就与众不同。
四
二千五百年前,真正理解释迦牟尼的人极少极少;二千五百年后的我们,究竟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释迦牟尼?
我为人愚笨,直至今天,仍以追求尘世的知识、尘世的成功、尘世的幸福为目标。
让我们看看从文艺复兴到二十世纪的一些着名的文学家、艺术家,一些出类拔萃的智者对人生有什么看法和追求。
但丁曾在《神曲》一书中,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地狱的苦难、恐怖和天堂的美好、幸福,他似乎看透了人生,看破了尘世,可实际上他自始至终都以做人为满足。他认为人的高贵就其成果而言,超过了天使的高贵;作为人,只要能追求知识、追求善、追求不朽就完美了,需要和应受惩罚的是残暴者和恶人。
彼特拉克的人生理想很简单:只是荣誉和爱情,并公开宣称,“我自己是凡人,只要求凡人的幸福。”
薄伽丘只相信天性,只相信爱情,他认为任何力量也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大。
爱拉斯谟更干脆:人生的目的,首先在寻欢作乐;认为顺应自然的规律,才能得到幸福。
蒙台涅认为人是渺小的,人和兽的差别只在人有思想,但人的思想是脆弱的、不稳定的、经常改变的,而且人与人之间意见总是有分歧的。
拉伯雷虽然提出,理想的教育培养全知全能的人,可他没有拿出理想教育的方案。夸美纽斯号召“把一切事物教给一切人”——若真能如此,人类将变得更有学问、更有力量、更有智慧,但也不一定就能成为真、善、美的完人。
莎士比亚赞美了人的高贵和善良:“我从来不曾见过宇宙中有这样出色的人物。”但这些人物,不也慢慢被金钱、美色、权力和邪恶腐蚀了吗?
培根明晓一切做人的道理,而他自己的堕落和无耻却叫人难以理解。
笛福把冒险写成人的天性,且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但多数人还是愿意过稳定安乐的生活。
艾迪生认为天性善良是幸福的源泉。他应该看到,世界上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善良,而且,单有善良还不一定就能幸福。
蒲伯推崇个人的理性,一切以我为中心,爱我就等于爱社会。可社会的正义能靠自私来维系吗?
博克认为崇高感起于恐惧——似乎只有让人处于痛苦、危险、恐惧中,这个人才能变得高尚和崇高。
巴斯噶(又译帕斯卡尔)认为人既伟大又卑鄙,没有纯洁和完善。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间社会充满着罪恶。他主张以宽恕、顺从、忍耐、受苦来洗涤罪恶,从而建立博爱的世界。
孟德斯鸠认为“一切在于以自由为基础的国家制度”。
可事实已经证明,高度的民主、高度的法治,也不能完全解除人类的一切灾难和人生的一切苦难。
伏尔泰的理想社会是“自由、平等、博爱的黄金国”——人类有善恶,就是真有黄金国也平等不了。
再加上后来的歌德对人性全面、自由、和谐发展的追求,拜伦、雪莱对个人自由的追求,对由爱所统治的理想社会的渴望,爱默生、惠特曼的对人类的博爱,马克吐温、易卜生、雨果的人道主义,等等,这些智者的认识和见解,对人类的进步,对社会的发展,无疑起到了一定的推进作用。但将这一切文化加起来,都没有二千五百多年前释迦牟尼的佛教文化那么渊博,那么深刻,那么慈悲,那么智慧,那么伟大!
为这样的佛教文化,又带着解脱自己同时普度众生的崇高目的,抛弃尘世短暂的富贵和欢乐,去作任何坚苦卓绝的苦修都是值得的。
五
十九岁的释迦牟尼,为了弄清人生的目的和解脱之道,为了破解生命的奥秘和生死的因果,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当时可知道,这条光荣而崇高的路,是长满着荆棘,布满了曲折,有悬崖绝壁拦挡,有蛇蝎虎豹出没的危险之路吗?
曾有谁在冥冥之中向他暗示过,通过苦修便可以永远脱离生死之苦,进入与天地同存的神仙境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