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滴答,从晚上六点一直熬到了晚上十一点,三位大人才纷纷站了起来,程疏意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总算是完了。
从来没有感觉一顿饭可以吃那么久,似乎把那空着的十年都吃回来了,也从来没有感觉一顿饭竟然可以吃的内衫都湿透了。
“老程,说好了,明天跟小意一起到我家吃饭啊,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程爸爸笑道:“不行啊,女儿说明天要给我做饭吃呢。”
“那不如……”还未等杨爸兴致勃勃地说完,就被不留情地打断了。
“明天我可不想家里来什么蹭饭的人。”
程疏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有如此调皮的一面,但这话配上表情格外认真的父亲,真是不搭调啊。不笑的父亲真的是很严肃的,从小便是如此。小的时候,程疏意跟普通小孩一样,上街就是喜欢买玩具买糖,到了学校又爱羡慕同学有的而自己没有的东西,便会要求父亲给自己买,要求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可一旦,程爸爸摆出一副面无表情不回话的时候,程疏意就算再渴望也不敢再要求了,不过,令她兴奋的是,每每三五天之后,总能看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手里。这就是程疏意的父亲,准确的来说是程疏意17岁之前的父亲。
不过这做饭的话,可不可以收回。程疏意有些懊悔。
“我去洗碗。”程疏意急急地抱起眼前的碗筷冲进厨房。父女俩沉默无语地收拾着,似乎沉默便是他们直接最和谐、最自在的相处方式了。
很奇妙的是,每当程疏意洗完筷子时就会及时递过来需要清洗的饭碗,洗完饭碗又会有菜盘,锅子、铲子……这些东西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次次分类的洗,每次的时间点总是很准确很及时,以至于这场相亲相爱父女俩合作的收拾戏码演的顺顺畅畅,没有NG。
程爸爸奇怪地看着程疏意手握着门把站在房门口,迟迟未进,略一想才连忙解释:“这个房间帮你改造过了,原先太小了,房间也不方正,我把一面墙敲了往外挪了挪。”
“床也给你换了,寻思着,这样两人也够睡。”
两个人?不知道自己早已习惯一个人睡了吗。而且那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程疏意四处观望着自己曾睡过的房间,只是这浓浓的陌生感又是从哪儿来。她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很多事,每一件事都让她铭记在心,可如今,真正的重新站在这个房间里,那些以为铭记的事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不必这么麻烦的。”话一出,气氛瞬间降了好几度,程疏意赶忙接过父亲手中的被褥,软了软语气道:“额,你去洗洗,早点睡吧。”
爸爸,这个词,还是没有勇气叫出口。
“阿意。”程爸爸握住程疏意的手,语重心长地道:“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程疏意缩回手,转身忙活床铺,“你觉得我有必要在这个小县城呆下去吗。”
“当然有必要,这里虽是一个小县城,发展不大,但毕竟是我与你母亲相识相爱,生下阿意的地方,也是我们一家三口……”
程疏意没有想过父亲会那么自然的提起母亲,而且竟是一副深情的模样,“那母亲的离开呢,你忘了吗!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吗!”情绪有些激动。
程爸爸或许也没想到一直表现地很安然的程疏意在自己提到她妈妈时竟会如此激动,不过也是应该的,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她的年少时光硬生生地扎上了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程疏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程爸爸的语速有些慢,“自从你妈妈走了之后,就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你头上。”
“……”
“当初,你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感受到的,也是唯一感受到的,就是满满地背叛感,我便以为她嫁给我只是将就,只是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纪,只是刚好遇到我,归根来说,其实遇到谁都没有差别。对于你,我也自以为的想成该有的孩子而不是爱的结晶,这十年,整整十年静心,我才发现,有些事情被我忽略了。按照你母亲的性子是不可能将就的,我也才发现,我们相爱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的爱是生活里的点滴,我的辅助,而生下你的那刻,看着我的眼神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程爸爸转了个身子,继续说,“初恋总是最美好的,只是有的人的初恋是潦草应对,而有的人却用尽了前半生的气力。你的母亲,用前半生爱了别人,用后半生爱了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好郁结的。当初选择你母亲不就正是因为她的情,她的专。有时候我常在想,我想不开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我用了十年才想明白,只是因为你母亲没有给我一个解释,一个离开的解释。仅此而已。那张离婚证书,说是你母亲寄给我的,还不如说是是我强要来的……”
程爸爸思及如今家不像家,女儿不似女儿的情况,重重叹了口气,头低得很低。程疏意才发现故意剃的短短的平头还是能明显地看到长出的头发已没有一根黑发,身形也佝偻了很多,才50出头的父亲似乎已到花甲之年。
“爸爸……”
身前的人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的转过身,程疏意走上前,紧紧抱住了父亲,这个怀抱,她想了十年,终于……“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女儿这十年不孝,一直没敢回来,一直在埋怨你,可是我想通了,所有的所有,以前还是现在或是未来,都是因为爱,因为爱妈妈,因为爱我……”
这么多年,才发现,有些事情淡了,在亲情面前,真的淡了。不在乎过去,现在大家都好,就够了。
母亲曾说,她不后悔,不后悔爱上父亲,亦不后悔离开。
在程疏意读大学的时候,与母亲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的母亲似乎一下子老了,憔悴的容颜里却有着满足,当时的她是不明白的,现在却懂了。母亲在对那场没有说过再见的初恋做一个正式的道别。
人这一生中至少会遇见两次爱情,一次刻骨铭心到奋不顾身,一次琐碎温和到细水长流。
记得自己曾问过母亲,刻骨铭心、细水长流,你更喜欢什么哪个。
母亲的回答是:心不可能永远超过80次/分的跳动,而细水却可以长流的。
以前一直以为,人一生所爱只有一次,之后的许多次不过是在不停复制,永远无法超越第一次的轰轰烈烈。但后来发现,流年静好里那种细碎而温和的爱情,有时要比浓烈灼热之爱更能让人刻骨铭心。一个细水长流,渗透岁月。一个短暂迅猛,像一颗子弹。却都能让人死去又活来。
“嘿。”程爸爸感觉到女儿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又想到他当初做的荒唐的事,不禁莞尔,“阿意,你是不是不想呆在这?”
“嗯,不想。”这里有太多回忆,除了与家人的,还有与……美好到残酷,她无法做到心平气和,“我的工作虽然各地奔走,但大本营还是在S市的,这是我喜欢的工作,不想放弃,而且S市跟丽市也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不算远。”
“你在那无依无靠,能行吗?”程爸爸有着一丝担忧。
“这么多年的磨练,我已经不再是小公主了。”程疏意发现自己说的不甚妥当,故以轻松的安慰道,“因为我这样的工作性质,时间自由,我可以时常跑回来,也没人扣工资,不是很好么。而且公司里有一对姐弟对我很照顾,姐姐是主管,弟弟是师兄,所以放心好了。”
程爸爸放下心来,拍拍程疏意的手,曾经娇贵而白嫩的小手已不复存在,他一阵心酸,“好,好,阿意既然喜欢就踏实干。”
“再说了,如果我干不顺心,我就跑回来,我想爸爸那一柜子又一柜子的石头、根雕应该够养我半辈子了吧。”
说起父亲十年的珍藏,似乎挑起了父亲的话头,满心自豪。
俩个人在这个夜晚聊了很多。
这个家似乎温暖了许多,这个房间似乎也不那么陌生了。
这一觉睡的特别踏实,重新躺在这个房间里,其实,除了床跟空间大小不一样,物品、摆设都是熟悉的,天花板上没变的星星灯。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床头上有张用手机压着的纸条,是父亲有力的笔迹,“早餐做好了,你起来的时候放微波炉里微下就可以吃了,我出去一趟。”顺便拿起手机确认消息,空空的信箱依旧没有多出些什么,自己的手机还真只是个摆设,若不是现代人必备,她还真没有买手机的欲望。
洗漱完,坐在餐桌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父亲做的早餐,去大街上逛荡,一夜之间这些矮旧的房子突然散发出浓浓的复古味道。心境不一样,看东西也不一样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路过一家鸡排店,看到一只小狗坐在店门口,等着旁边的主人买好东西。
好乖的小狗。程疏意不禁感叹道。
可还没等程疏意走几步就发现在买东西的主人走了,那只小狗却依旧坐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会,发现主人并没有发现狗狗没跟上,狗狗也没有找主人的欲望。
那就是说,刚刚那位并不是这只狗的主人,那难道是老板的。程疏意猜测到。可站了好一会,却发现,店里没生意的时候,老板也没有理过小狗。
“老板,这是小狗是不是你养的啊,很乖啊。”程疏意很八婆地走过去询问,她承认自己对于狗这种动物没有丝毫免疫力,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店老板否认并说这狗在他们早上开张没多久就来了,可能是自己跑出来,然后迷路了。
程疏意走到狗狗面前蹲下。这小狗似乎很喜欢她,用鼻子拼命嗅着,拿小小的脑袋不断拱着程疏意的手要她摸摸,到后来就用两只前爪开始刨她的衣袖,似乎是想程疏意抱。
程疏意也不管自己穿的白色衣裤,抱起小狗,点了份鸡排坐到了店里。
狗狗似乎很饿,在怀里不停的动来动去,一个劲地想要往桌子上爬。程疏意要了温水。把鸡排除去脆皮,拿温水涮了涮才给它吃。它吃的狼吞虎咽,都没咬几口就直接往肚子里吞,眼巴巴地望着程疏意手里还在涮着的肉。
“别急,都是你的,但是要过了水才能吃,不然有咸味会影响肾脏的。”程疏意空着的一只手安慰地抚着它白色的毛,然后惊奇的发现这只狗狗竟然不护食,不知道是放心自己不会与它抢。
曾经,也是养过狗的,所以才知道狗狗不能吃咸的东西。因为狗狗在长期进化过程中已经适应了低盐分摄入,它从自然的食物饮水中获取的盐分完全能满足身体需要,不必额外人为地给它添加盐分,增加肾脏负担。
程疏意正肆无忌惮地揉着狗肚子上绒绒的毛,摸到脖子的时候手里传来微凉的感觉,扒开厚厚的毛才发现有个狗牌,上面写着“毛衣***”这主人也真够懒的。
诶,毛衣?没想到这么奇葩的名字也能重名。
照着牌子上的电话拨了过去,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程疏意按了按在怀里不安分的狗狗说:“毛衣是你的狗吧,它迷路了,现在跟我一起在朝晖路上的鸡排店里。”
“小姐怎么称呼。”声音似乎刻意的被压低。
周围嘈杂的环境使得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程疏意一时没有听清,以为信号不好,便放开嗓子,“你说什么?”
“小姐怎么称呼?”那话那头的人,咳了一声恢复了正常的音量。
“哦,我姓程,程疏意。”
“好的,程小姐,能不能麻烦你把狗狗送到品盛酒店,我现在在开会,走不开。”
“那好的吧。”
难道刚才不是信号不好?
程疏意总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有点像……但是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在这种小城市。
又喂了点水给狗狗,程疏意才带着狗狗前往电话里所说的地方。
品盛国际大酒店,什么时候丽市也有这么一家高大上的酒店了。
步入酒店,职业本能就抑制不住的到处打量,她缓缓挪动脚步,暗赞这个酒店老板的品味,空气里不但没有用大多酒店爱用的檀香味,隐约还有清凉薄荷的香味,配上正午的阳光,让人有种想窝到床上休息的欲望。前台的桌上放置了一盆起了花苞的山茶花,春意盎然。
忽然有轻微的电梯门声滑响的传来,可疑目标出现。
但!
程疏意这个号称反射弧超长的人很明显僵了僵,甚至有可疑的转身逃跑倾向。她焦躁而略带惊慌地看了看前方的目标,吞吞口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怀里同样焦躁但与她不同的是没有略带惊慌而是狠带渴望的某只狗,欲言又止。
而就在此时,可疑目标竟若有所察的抬眸向她看来。
肖默?
那个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是肖默吧?
他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他还站在电梯口?难道是不想见到我想重新走进电梯?
脑中这么想着,程疏意自动自发的倒退回大门,她还没有准备与他相见,至少还没有勇气做到自然的如同老朋友般“嘿,肖默,好久不见。”的打招呼。
想象是美好的,但现实往往是惊喜(残酷)的。
怀里的狗狗突然嚎叫一声,后肢发力,从程疏意的怀里跳了下去,朝对面直直地飞奔而去,程疏意第一次发现这种小型犬的叫声竟然也能用“天震地骇”来形容。
不要,不要。主啊,上帝啊,佛祖啊,玉帝啊,王母娘娘啊!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是他的啊!
程疏意在心里默默祈祷,虔诚地就差双手合十了。
可能是祈祷对象太多了,还没决定哪个大神来答应程疏意的祷告,便见肖默蹲下身子,摸了摸尾巴都快摇断了的狗头,温柔的说了些什么,当再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泛着冷冽的气息。
转过头与身后的人交谈了几句便把毛衣从地上抱起交给那人,然后,面目平静、步履从容走来。
什么!
走来?!
越来越近了!怎么办?程疏意发觉自己的双腿在颤抖。
越来越近了!心跳加快,程疏意发现自己心内应景地咯噔咯噔……如同回应皮鞋踩在大理石发出的声音一般。
“程小姐。谢谢你把狗送过来。”
程,程小姐……
程疏意动了动唇,没有声音,深呼吸一下,按捺住内心的混乱,蚊子般开口,“不,不用客气,肖,肖先生。”
程疏意微微抬头发现肖默的黑眸一直注视着她,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眸里有阳光的碎影,配上本就生得极俊雅精致的五官,于是显得有些不真实的柔和,他的姿态宁静而耐心。一瞬间,程疏意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走啊,说再见啊,为了不显得那么狼狈,自己是用了多少力气才使双腿站立在这里,否则早就跌坐在面前了。
“哦——”程疏意一脸故作镇定,“那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先……”
眼前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而冰冷,程疏意就算再有勇气,也一个字都讲不下去了,只能缩缩脖子。
“咕噜——”程疏意的肚子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才意识到今早出门仅带的10快钱全数买了鸡排,但自己一块也没吃到都进了狗狗的肚子里。
肖默阴狠地望着她,深邃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光,望了望程疏意的肚子,了然,拿出电话,“定两个位置。”
程疏意慌忙摆手道:“不用了诶,我回家吃,家里人还在等我呢。”似是撒娇又似习惯。
肖默一顿,正想开口,程疏意口袋里的手机癫狂地响了起来,她尴尬地朝肖默看去,见对方微一额首,才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爸爸大声说,闺女,午饭你就在外面解决下吧,我跟几个老战友山里挖木头呢,晚上给你看我的战果,哈哈。
洪亮到似乎开了扬声器,没等程疏意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就听肖默对着电话说了句,“没事,两个位置”。
下次一定要换个手机!程疏意握着手机,有些心虚。
“走吧。”
此刻正值午餐高峰,外出或来酒店用餐的人不算但也不少。几乎迎面而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头率百分之百。若是以前,她或许还会死皮赖皮的故意挽着手,但是现在……程疏意刻意拉开了点距离,唯唯诺诺地亦步亦趋。
肖默却对周围人的注目视若无睹,表情一贯的孤傲疏淡,一路无言地带着她出了酒店大门。
一辆黑色电瓶车停在停车场入口处的槐树下,程疏意眼睁睁地肖默走到那颗树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按了按,那辆电瓶车竟然附和地发出解锁的声音。
肖默反手递上安全帽:“戴上它。”
程疏意不禁大脑直接好奇的问,“怎么不开车?”
肖默看了眼程疏意,眼神催促到,程疏意满腹疑惑地坐上了后座。
在电瓶车经过数条拥挤的路段,七拐八拐过一片住宅区,才恍然觉悟,在丽市这样的小城市里,电瓶车才是正常的交通工具吧。
一处破败地坑洼,颠簸产生的惯性冲力让她整个人都蹦了起来,略慌之下,伸手顺势揪住前面人的衣服,弯曲的手指隔着两层布料触碰在他腰的两侧。
微热的温度缠绕在指背。
“怎么穿这么少。”程疏意咕喃道。
一路都平稳的车速忽然顿了一下,应该是不小心松了油门。
肖默在那双温热的手指触及自己腰间的刹那,心神一荡,浑身就像被电流过一遍似得,再加上恰好耳力过人的他听到程疏意的那句嘀咕,更感觉酥酥软软,手下愈发无力。
她略惊之下攥得更紧,待去势平缓后,程疏意默默地缩回了手。紧接着又一个不稳,她的手又自发地揪住,几回颠簸,已经忘记松开手。
冬末微凉的风徐徐吹来,车子穿过阳光洒落香樟树叶下投下的淡暖光影,掠过一丛丛修剪整齐的绿色灌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