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如梭,水流云在,一生之中,我们要面对许多。譬如荣与耻,贵与贱,富与贫,乃至生与死。但溪之赴河,河之赴江,江之赴海,却是不变的恒律,不会因为我们行为与思想的改变而改变。曾经有人说,我们是自己的时间,我们是自己的指南。环顾人间,漫渡洪荒,其实不然。
1934年,瞿秋白面对死亡,面对敌人的屠刀,一脸从容,周身若然。他想到的是什么?是家乡的豆腐。他写道:“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章诒和先生说,那是一种白净的思想。还有谭嗣同,知道敌人已经开始围捕,一旦入狱,并非生死未卜,而是注定死亡,但他没有选择逃离,依然淡定若素,赳赳之气由是观之。
这是中国大知识分子的大精神。但是先辈们留下的足迹,却被岁月的尘埃弥漫得朦朦胧胧。未庄的阿Q,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是:我们先前也是很有钱的!不幸的是,鲁迅的讽刺恰好指向了我们身边的,其实已经有辱知识分子称谓的有许多人。在我看来,更为不幸的是,这些人又再次成为我们的先辈。譬如黄苗子,譬如冯亦代。而他们的曝光,不过是因为章诒和先生的知情和无情,因为先生的愤怒和良知。犬儒主义的盛行与崇尚,没有因为进步与文明的盛行与崇尚而命若细丝。因为犬儒主义者从来就没有在我们视野中消失,从来就没有成为被排斥被挤对的对象,他们因为犬儒而常常出人意料地优雅甚乃伟岸。这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意志而改变。当然,我们也并不能因此就说这是个犬儒的时代。但至少,这个时代是需要犬儒的。
然而,我们却失去的太多。王船山痛言:“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矣!”所谓“衣冠”,实指文明矣。也就是说,在王船山看来,失去文物也许尚不足以挂齿,但若将“衣冠”也一并痛失,则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千古之恨,成为民族永远背负的耻辱。这并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当黄苗子等此类冠以文化前辈的人,屈躬于权势的淫威,义无反顾地干着蝇苟之事,把出卖朋友出卖正义出卖人格,作为保全自己苟且人生的资本,更为痛心的是,当世事翻覆,天变云移之时,依然没有反躬自省,仿佛曾经发生过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也好像那本来就是应该如此,我们还能够有多么大的毅力去潜心问学,还能够有什么样的心态去崇尚文化。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与高贵精神,被黄苗子这样的前辈们,很响亮地扇了一记耳光。好像在此时此刻,我才忽然间顿悟了余虹的坠楼自殉。那个写下了《有一种爱我们非常陌生》的学者,在事业正值巅峰时期,英华丰茂之时,何以选择了那条不归之路?他的好友崔百思不得其解,找不到合适的答案。其实,黄苗子们已经把答案端了出来。
也是在前不久,不止一个人对李辉把文怀沙几乎扒光的行为不置可否或者心有戚戚,因为毕竟一切都是“过去时”,都有着历史的疤痕,崇尚宽容的民族何以对一个老者如此苛刻且求全。非也!因为那不是一个人的事!我相信当李辉面对文老的时候,想到的绝不是文老的“这个人”,而应该是文老的“这一代人”,是他们经历过的且成为我们的陌生的那一段历史。我们在痛斥制度之恶的时候,是不是为了或者已经宽容了自己的恶?李陀说,人怎么知道自己“活”着?那是因为他活在记忆里。历史是我们的记忆。所以应该成为记忆,是因为我们可以论史而知人,是因为历史指引着我们前行的路。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很多时候,一个人的面对,其实就是一种文化的面对,一段历史的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