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吉又拉上连天逛古玩城。
上海的古玩店已经数不过来了。有几处足足几万平米,占据了整个商场,是名副其实的“城”,“古玩航母”。从骨子里来说,米吉不喜欢那样。
低矮的门,阴暗的光线,屋子的“胃口”很大,但被各式老物件“喂饱”,立足之地都没有,生怕不留神碰碎了什么瓶瓶罐罐。横跨清末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粗瓷、搪瓷等百姓生活用品乃至金属零件、旧书、像章、刀枪剑戟,混杂新老玉器,五颜六色真假不一的珠宝、首饰、石材、铜像——这才是米吉心目中真正的古玩店!
米吉恨他生错了年代。若是两百年前,他一准提笼架鸟、斗鸡走马,养蛐蛐、揣蝈蝈,做个八旗贵族子弟,嗅鼻烟壶,套玉扳指,走大街上,脸上明写着“大玩家”。现实中,他买过硬木家具,养过茉莉花、金鱼,学过手风琴、二胡、书法——精力分散,没一件有所成就,依旧乐在其中。他和连天相投,也正是因为连天所知广博。不务正业,是哥俩的共同点。
米吉周末常出门“淘宝贝”,最早就是连天引他“入门”。连天爱瓷器,他们基本只进瓷器店。米吉的“修行”已超越“师傅”了,不是说眼力,而是花费。
米吉贪新鲜,瘾大,但凡民国以前的青花瓷器,完整,他都愿意收。只看价钱是否能承受。几个月下来,已掷出去好几万。当然,所得多是民窑粗品。连天着实瞧不上。
以永宣青花之浓艳淋漓的水墨感,成窑之柔和淡雅秀美绝伦,到万历时期竟一变为粗率热烈,已让人扼腕叹息,毕竟尚存稚拙的野趣,世俗的生活同艺术是平衡的、相辅相成;稍后又有天启、崇祯青花对此等俗化的反动(就好像18世纪末建筑界对洛可可的唾弃,19、20世纪之交印象主义、野兽派对通俗绘画的反叛),变为飘逸简练,道骨仙风,禅意盎然,至康熙时臻于清冽峻切;但清代此后就几无变化和创造,仅仅对前代一切加以统合整理,极力完善,华丽而繁缛,最终到晚清时变得俗不可耐。比如粉彩瓷,连天说,那就是富贵的俗气而已!当时该是什么样的社会啊?吊诡的是,我们今天的一切,就从那时候“承绪”来的。
米吉买到的青花,恰恰晚清的最多。
连天最爱的,自然是单色釉,宋瓷。
中华的国力巅峰是唐代,而文明造极于宋世。
沉静、内省、凝重、蕴藉,今天有多少人还发自内心契合这样的美呢?
如果所有人都只看重清三代的官窑,连天或可有缘他心爱的宋瓷。可惜,非五大名窑的宋瓷整器,在今天“全民收藏”的中国,也极不易得。
“老的新的?”——这是人们的首要问题。
“值多少钱?”——这是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连天痛恨“鉴而不赏”。却只能承受那些残缺但不失美丽釉色的宋瓷价格,甚或是损伤过半几近瓷片出售的器物。他可以想象他们完美时的状态。
荷叶杯、斗笠盏、葵口洗、莲瓣碗,听名字就清新自然。今天的人不仅丧失了欣赏纯净颜色的能力,连造型的想象力也不够呵。现代化流水线快速批量生产当代审美需要的瓷器,无论观赏瓷还是日用瓷,从原料到造型,从彩绘到烧造,每一环节都有新科技的浸染,手工可以作为奇货待价而沽,但机器已经不可或缺,瓷国依旧,马达轰鸣。
米吉对此不屑一顾。
“台湾人、日本人才爱宋瓷。都是小岛上的,装模作样,故弄玄虚,掩盖他们的自卑。”
连天苦笑,“那是中国人最高的审美。”
“停顿在一个朝代,就死了。美是发展的。世俗化也是一种发展。”米吉又说,“青花、彩瓷,我还能买到少数民窑细路精品。宋瓷但凡完整,好看,就是天价,普通职员不该惦记。搜罗些破损的,图便宜,古董里的垃圾,将来怎么出手?搁家里展示,你也没脸。”
连天冷笑,“怨只怨今天是收藏盛世啊。”
历史上收藏的盛世共有四次,北宋末年,晚明,清三代,清末民国。康乾之外,都是国家的衰世。康乾时,万马齐喑,满族皇帝钳制思想,也不见得好。
“这就像找女人。”这会儿离开古玩城,米吉突发奇想。
连天吸到空气中散发的甜香。桂花开了。“今天的中国,有两个地方被欺骗的话只能怨自己没眼力,无从怪罪对方的品德。一是古董店铺,二是情场。”
“道理相通。高雅又美丽的佳人,类似宋瓷,你遇不到,攀不着。艳丽俗气的女人,是青花彩瓷,你还瞧不上。好比捡漏这种事,今天断断是没有的。从前女的单纯,保不准欣赏你,也没有不老实的男人同你竞争。这个年代,你我只配‘老普’。”
“你的女友也是?”
“话糙理不糙。我快要带她回家见父母了。”
“那我的破瓷呢?”
“比方说,漂亮的才女,要么情感受伤,要么阅人无数,厌倦了,”米吉露出坏笑,“她并不爱你。好歹被你到手。”
“结过婚的女人,算吗?”连天脱口而出。
“你疯了!”米吉万想不到矜持的连天,一下子越过了玩世不恭的自己的限度。“不是残器,是彻彻底底粉碎。不能属于你!”
两个人坐在轻轨上,窗外的挡板如书页翻过,时而是金属穿孔隔音板,时而透明的是玻璃钢,后面的高楼若隐若现。在那头,阳光同样间隔着窥视他们。连天的脸忽明忽暗。
“女人不是古物。这么说,她们会生气的。”
“反正命里是‘老普’,应该实际一点。”
“妈的,我们只是第六等级。”柳雪曾经如是说。
网络问答社区上把今日中国人分为九个等级。一二三等,掌管天下,操持神器,调鼎盐梅,富甲一方,区别只在影响全国还是地区,非普通人可觊觎。四等是影视明星,歌儿舞女,知名作家、艺术家等,偶与上三等人物把酒言欢,共处一室。五等人有自己的事业、做老板,不用看人脸色。六等才轮到知名企业的打工者——小职员。四五六等之间,略可流动,然而与第三等就相隔天堑。
连天、柳雪、米吉等,自小用功念书,上的是家乡头等学府,埋头书册与习题,牺牲了烂漫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无缘学生时代懵懂的儿女私情。现今进入人人羡慕的企业。每一步,都是同龄人看来最好的选择。但在能够预见的未来,第六等不会改变。
“我得设法混到第五等,自然有老婆了。你的文学才华,能向四等靠近吗?”
“先辈为废除等级战死了,今天等级死灰复燃。”连天感慨,“第六等就不能幸福地生活?”
“不知道。起码你看得上的女人,不会看上你。”柳雪公式化地用男女关系来比喻。
今天米吉的说法,和柳雪不谋而合。
连天能应米吉之邀出门,证明他摆脱了最初的打击和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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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连天[17:33]:
阿姨好。这两天干劲足,工作的事,随便骚扰
孙晚晴[17:34]:
那多不好。等到你开小差看娱乐新闻的时候找你
宋连天[17:34]:
你真是冰雪聪明
宋连天[17:38]:
我不看娱乐新闻。我喜欢文学艺术
孙晚晴[17:46]:
你跟柳老师还真像,他还参加部门的书法比赛
宋连天[17:47]:
书法我写的一般。只学过一年
孙晚晴[17:49]:
你还学过?不错嘛,给柳老师当枪手
宋连天[17:49]:
没学过他去比赛?
孙晚晴[17:49]:
他的字简直惨不忍睹,为了引起张妹妹的注意啊
宋连天[17:50]:
真是的,文艺是神圣的
孙晚晴[17:50]:
哈哈,我怎么觉得你说出来这么好笑
宋连天[17:51]:
大概这个想法是小孩子的,成年人觉得,文艺不过是一个谋生的东西吧
孙晚晴[17:53]:
算了,你又不是艺术家
宋连天[17:54]:
文艺的珍贵在于情感真实、表达巧妙。两者都做到了自然就是杰出的作品
我是“艺术家”
孙晚晴[17:55]:
?
宋连天[17:55]:
你可以在百度上搜我的名字,如有重名,要看上海的
孙晚晴[17:57]:
搜到了。你比我大?
宋连天[17:56]:
阿姨看到的不是毕业,是入学的年份
孙晚晴[17:59]:
哈哈,原来真是小孩。
诗社?真的假的?网上有你的诗作呢。越来越极品了
宋连天[18:01]:
我无财无势,是籍籍无名的小职员,有着老年人的爱好。女孩子都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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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晚晴这样,连天就认命了,终结这段不可告人的情感。
晚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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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晚晴[18:04]:
你和柳老师,一个吟诗,一个练字,绝配。
诗应该比他的字好。
宋连天[18:04]:
你能看懂?我从未写给女生情诗哦
孙晚晴[18:05]:
听这语气,你还考虑过呢
宋连天[18:06]:
我的风格雍容典雅高贵,不能轻易砸了招牌
孙晚晴[18:07]:
你还有招牌?
宋连天[18:07]:
没有啦,随便说说
孙晚晴[18:08]:
又谦虚了,你不是雍容典雅高贵吗?我再看看诗
先下班了,回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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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既然相爱无望,不必继续戴着时新面具了。连天索性废弃了全部心理防线。哪怕毫无保留的态度,被社会“证明”不适合哄女生。结果,他的心上人没有轻蔑的意思,相反,似乎很高兴。连天为自己看人的眼力、为晚晴的品格而骄傲。
至于晚晴,虽然宋连天现在称呼她“阿姨”了,她还是有些怀疑,连天是否真的去找柳雪问过她的情形。但她不敢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探听。考虑到连天没有超越交往边界的言行,连那些暧昧的“暗示”都寥若晨星。晚晴甚至怀疑自己太多心了。宋连天或许和所有女同事都试图亲近,只是因为他没女友,不得不广撒渔网,而自己断然不可能上钩。得知他是一个“诗人”,意外之余,竟产生了几分亲切感。固然她不会天真地以为,宋连天能够凭写诗出人头地,功成名就。横竖她和许多人不同,她相信诗人气质的他,是善良无恶意的。
网上搜到连天的作品,并不是泛滥****的三流诗歌。她虽不能理解透彻,好歹看出他是严肃、认真地创作,带着忧伤和孤独。这份体验,和她试图沉埋销毁的经历贴合了。那并不挖掘她的隐秘,却让她看到镜中更憔悴的自己,用盛妆打点珠泪,以清高唯美的方式去诉说她的心事,好在是他人的。于是安慰和释放之余,她矛盾地接受这个人不仅作为同事。尽管朋友的关系,离连天期望的还有十万八千里。
连天也得到了自己的提示,他决定通过网络搜索晚晴的信息。婚姻状况是无法查询到的。伊人芳龄却由入学和毕业年份计算出来。
晚晴果然大他一岁。
连天拍着额头惨笑,“从未想过追求一个‘姐姐’啊。可是此情一往而深,不可逆!”他恨不得回到今年春天时的状态。不知道喜欢谁,总胜过爱上他人之妇。
就这样,连天渐渐谨慎,晚晴稍减轻了防御。远近之间,微妙的平衡形成。
轻轨和地铁的换乘车站,需要通过一条两百米的走廊。相向而行的人流,纷纷掠过肩头,背后的也匆匆赶上。米吉从前方回头找寻。连天背着手沉思,越走越慢。其他人被“快进”了似的,聚焦出连天的异常节奏。
一位无比妩媚优雅,穿着朴素得体的女士注意到他,盯着他看了半分钟。米吉过来拍他,努了努嘴,“大窑重器啊!也就是一面之缘吧。”
“刚才最后一家店的繁昌窑刻鱼纹青白小碟、介休窑黑花小碗都不错。”
“没听说过。不知名的窑口,肯定便宜些。适合你。也是宋瓷哦。”
连天思念晚晴,她有宋瓷之美,更像无名的小花,可惜还是被人折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