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映千里,宫苑深深。层层叠叠的青砖绿瓦,却终抵不过高墙内的离别相依。也许很多年以后,当婉凝回想起这段往事,回想起这个月色下。她总不会忘记,正阳殿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面对榻上那个曾经陪伴她的男子,她只有无可奈何。现而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那些苍白无力的文字,已然成为往昔。颤抖着手儿,一时竟是不知如何是好。楚君颢,楚君颢。
婉凝后悔了,她后悔不该离开君颢。手里捧着的那件披风,终是没有送给那个男子。当初的承诺,像是风儿一般,追忆不得。一旁的王连瑛和纤云,也是暗自垂泪,小声呜咽。
“王公公,贵妃娘娘和庆王爷来了,”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传入耳内,把个正在痛哭的婉凝,从痛苦中拉了回来。她莫不是听错了吧,这个时候梁玉珍会和楚云昭赶过来!
一时之间,她立刻抓着纤云的手,费尽力气站起来:“告诉贵妃和王爷,只说是皇上才服下药,睡着了,等改日再来探视……”回话的小太监一时站在那里,不觉看了看王连瑛。
当初婉凝被遣送出宫出嫁,可到底还存着一丝势力。而且王连瑛又是御前总管,小太监不知该不该通传。此时婉凝有些急了:“还愣着作甚?还不赶快通传!等着死么?”
直到那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跑走时,婉凝便慢慢的看向王连瑛。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硬撑着:“是王公公让他们来的吧?”王连瑛听了以后,立刻跪在地上:“奴才只是想着,让皇上的丧失办的体面一些——”
“胡闹,简直是胡闹!”婉凝听了以后,连连拍着桌案高声喊道,“如今皇上病逝,太子还在蜀国为人质。恰逢蜀国战败,若是让蜀国得知我皇驾崩,必然以护送太子归国为由,干涉我国内政,为他蜀国报仇的!”
短短三行话,把个王连瑛说的浑身发冷汗。他一面口头一面说着请求饶恕的话语,纤云也是不停的安抚婉凝:“还没有那么严重,姑娘是有些杞人忧天了,倒不如把这事儿交给司礼监……”
“你们想让东麓亡国么?”婉凝把声音提高了好几倍,整间大殿都听得到她的责骂声,“当初让太子质与蜀国,是为了传递消息。而今我国战胜,蜀国必然心怀不满,太子会有危险的!”
此刻对于东麓来说,只有尽快接回太子继位才可。不然等到蜀国知道这个消息,十有八九会来报仇的。再加上太子身边的那个女子,也会成为威胁。仔细思量,婉凝说的话不无道理。
诺大的正阳殿,只可以听得到婉凝气喘吁吁的声音。纤云也是唬了一跳,从未见过婉凝发这么大的脾气。她递来一杯茶,轻声安慰着:“那依姑娘所言,究竟该当如何?皇上驾崩,不可不下葬呀——”
听了纤云的话,婉凝不觉渐渐平息心境。缓缓坐定之后,便对王连瑛吩咐道:“皇上驾崩这件事儿,闭口不提。对外只说皇上病重,奏折仍旧送往正阳殿。等到太子顺利归国,再置办丧事。”
“殿阁内的所有人等,一律不准走漏风声,否则,立斩不赦!”婉凝的话语掷地有声,不仅让王连瑛心生敬畏。更是让在场的几个宫人,也感到浑身发抖。小小侍女,竟然能有如此手段。
月色如洗,撩拨着素日的静谧。正阳殿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此时婉凝正在紧急做着最后的安排,她要守住东麓的故土。也算是,对楚君颢的一点慰藉吧。哪怕,哪怕被宫人说成是“篡权”。
看着眼前的几个人:萧易寒,何静,莲衣,纤云,王连瑛。婉凝顿时觉着,东麓的希望都在于此了。其实只要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算是对东麓尽心尽力。
轻轻啜一口茶水,婉凝方才气定神闲道:“皇城内外,就有劳萧郎。以防陌生人等出入,确保绝对安全。”如今有宫内的兵符在手,随时调动军队,萧易寒更是形同与多了御林军做守卫。
“你到宫外,悄悄通知王启波,”婉凝指着何静说道,“然后让他暗中保护太子,十天之内必须赶到京都!”对于何静的才能,婉凝一直都未曾怀疑。不然谁会想何静一样,甘心为了重回皇宫,守在寂寞的王陵。
至于莲衣和纤云,便稳住宫内的人。只要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那么就只当是平安无事。众人领了命令,便都一一退了出去。“王公公,还请你留下,”婉凝特意叫住了他。
王连瑛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生前他一直服侍君颢。君颢的喜怒哀乐,都是王连瑛所熟识的。当初若不是王连瑛的推举,婉凝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要对王连瑛,有更为重要的事情交代。
“这些天,左相必然会有所动作,”婉凝若有所思,“还望王公公能够顾全大局,等到太子回来的那一天。万不可被左相牵着鼻子走……”曾经左相与自己作对,而今左相必会反扑的。
听着婉凝说了这么些话,王连瑛还是有些害怕。毕竟楚君颢已经离开了人世,就这么拖着不下葬,岂不是大不敬。何况楚君颢待他不薄,他总不会为了侄女儿纤云在婉凝身边,而就这么撒手不管。
左右摇摆的王连瑛,想了许久方才拱手道:“恐遭天谴,燕姑娘还是早些安排司礼监,不然奴才心有不安。”“王公公是畏惧鬼神,还是畏惧我?”婉凝的话,说的很是明白。
当下王连瑛连忙跪在地上,本想试探性的话语说出去。没料想主动权还是在婉凝这里,索性王连瑛铁定了心。为了自己,为了纤云。一切按照婉凝所做的安排,决定秘不发丧。
正阳殿里的一切工作,照常如旧。宫人依旧每日值班,丝毫看不出来任何破绽。殿阁内,则有婉凝和纤云。负责御膳房的膳食,宫人只当是楚君颢病重,尚在调养其间。
一连三天过去了,日子如流水般平静。宫内宫外,栀子花开的格外绚烂。婉凝总会偎依在正阳殿,看着榻上的楚君颢出神。她总是幻想,如果有那么一刻,楚君颢忽然醒来,该有多好。
那样也可以,为他端茶熬米酒的。黄昏来临的时刻,正阳殿内栀子花暗香袭来。桌案后却是空荡荡的,多少次午夜梦回。还可以看得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读书。
当婉凝慢慢端坐在桌案旁,翻看着堆上来的奏折时。仿佛楚君颢就在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凝儿写的字真好看,”君颢夸赞的语气尚在耳畔,隐藏在折子里的字里行间。
“姑娘,王公公有要事,”纤云本不想打扰婉凝的休息,无奈王连瑛神色匆匆,看起来甚是忧虑。婉凝挥手,让王连瑛走近说话的时候。这个消息,却让婉凝脸色骤变。江苓嫣竟然,连夜逃了回来!
月影婆娑,榴花几多。一任江湖谁是客,花落人家茅舍。怎念着,辗转曲折。岁月蹉跎运无常,宿命轮回。回廊下的栀子花,在春风中安静的绽放。缕缕清香,萦绕半空。
推开大门的瞬间,婉凝远远的便听见了一阵啜泣。声音不大,却在空荡荡的大殿中,显得越发清幽。她扶着纤云缓步而入,果然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江苓嫣。这个曾经,让自己恨之入骨的女子。
从小的时候开始,江苓嫣便对自己心存成见。及至将自己赶至青楼,毁了自己的容颜。更是让婉凝心生怨恨,同样是江家的女子。为什么江苓嫣非要将自己,赶尽杀绝不可。
这些年来在宫里,婉凝不停地笼络人心。不仅仅是为着可以长久的留在楚君颢身边,更多的则是想法子报仇。她念在萧郎的面子上,暂且可以放过江苓嫣,把她远远的打发就好。
哪里会想得到,江苓嫣尽管被贬为庶人,尽管被扣押在陈国。却也依然可以,顺利的回到东麓。这其中的缘由,婉凝心里其实是清楚地。如果没有萧郎的帮助,江苓嫣怎么会如此顺利。
从陈国到东麓的这段路途,如此遥远。何况陈国怎肯放过这个罪人,想到当初萧郎留下的书信,婉凝便只觉着咬牙切齿。似乎在萧郎的心里,对这个江苓嫣从未放弃过。
不然,楚君颢过世的消息已经被封锁。江苓嫣还怎会得知?不远千里赶回来奔丧?那个时候的婉凝,心里对萧郎又气又恨。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皇宫,如今又要生起波澜么?
还有江苓嫣就这么回来,陈国就不会有所怀疑。谁也不会保证,陈国是不是已经猜出了东麓发生的变故。婉凝想到这里,不觉攥紧了拳头。她一步一步的走到江苓嫣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朴素的衣衫,零乱的长发。丝毫看不出来,这个曾经不可以一世的江苓嫣,就是嚣张跋扈的昭仪娘娘。也好,做一个普通百姓也好。“你回来做什么?”婉凝轻声问道,却是让江苓嫣浑身一颤。
她回身,看着站在眼前的燕婉凝。早已褪去儿女的羞涩,多了一层不可估量的傲气。在婉凝的身上,找到了岁月弥久的沧桑年华。只是婉凝的双目,有些暗淡的目光。
“皇上驾崩了,都是你害得!”江苓嫣猛然从地上站起来,然后指着婉凝破口大骂,“这下子,可遂了你的心愿。太子也不在,你连发丧也免了。正好执掌大权,做你的女皇帝!”
“一派胡言!”婉凝抡圆了胳膊,狠狠甩给江苓嫣一个耳光,怒道,“你就这么回来,难道就不怕陈国有人跟踪?你也知道太子不在,各国诸侯也好趁此攻打东麓?”
她说的每一个字重似千斤,把个才要大骂的江苓嫣唬住了。这么几个月不见的婉凝,忽然变得如此有气势。倒还真不是好惹的,本来江苓嫣想着,可以利用萧易寒和楚云昭,重新回宫做个太后什么的。
夜半钟声,悠悠回荡在幽深宫苑内。晦暗的云朵儿,遮住了漫长的夜色。正阳殿内的烛火,来回摇摆,晃动着碾过层层滴漏。此时此刻,面对婉凝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江苓嫣甚至于有些害怕。
没奈何,她索性铺向床榻。嚎啕大哭起来:“皇上,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呀!燕婉凝她没有良心,她害死了皇后和皇上,还要害死你的嫣儿……皇上,嫣儿可要怎么办……”
哭声很是响亮,震颤在正阳殿内的每一个角落。周围极其安静,只可以听得到江苓嫣干嚎的声音。“够了!”婉凝狠狠呵斥,“你已经被皇上贬为庶人,有何资格再次哭丧?来人——”
说话之间,便有两个小太监过来。江苓嫣一看这个架势,不觉往后靠了靠,望着婉凝颤抖着声音道:“你,你要做什么?”“江苓嫣毒杀皇后,谋害陈国公主,罪不容恕!”婉凝的最后四个字,让江苓嫣顿觉浑身冷汗。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江苓嫣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觉着浑身虚脱。她甚至觉着婉凝的眼神,带着一丝丝的杀气。“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凝姐姐,好姐姐,你放过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看着江苓嫣可怜的神色,婉凝才会觉着自己的怒气,在此刻颇多解气。不过为了太子平安回国,为了自己以后可以待在宫里辅佐太子。就必须要江苓嫣承担所有,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拉去东阴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去!”婉凝终是没有提到“杀”那个字,因为她觉着让江苓嫣去死,还是便宜了她。不如暂且关押在东阴宫,等到自己得了闲儿再去探视她。
“好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江苓嫣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上,望着她左右挣扎的样子。婉凝的心里终是松了一口气,她只觉着浑身软了下来。这么多年来的委屈,算是得报了。
纤云端过一杯茶水,一面给婉凝揉着肩膀,一面疑惑的问道:“姑娘为何,不直接杀了她?留着她岂不是祸害?”“你哪里会懂得?”婉凝慢条斯理到,“就是陈国问罪,咱们也好有个交代。”
毕竟陈国公主是江苓嫣所害,她又半道上逃了回来。如果陈国问起来,好歹留个活口。再者说来,将来太子回国势必会问起皇后的死因。如此有江苓嫣亲口承认,岂不是更妙。
“姑娘如何肯知道,江苓嫣会承认的?万一再反咬姑娘一口?”纤云有些担忧,婉凝好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再不可以离开皇宫,受那等罪责。婉凝轻轻一笑,她总会有法子的。
“萧守卫要求见姑娘,”王连瑛的通报,让婉凝早已料到。她知道萧郎势必不会放心,定然会来找自己的。正好,也省得自己在多跑路子。面对萧郎的质问,婉凝多少有些灰心了。
正当她预备召见萧易寒的时候,却看到一个青色的人影跑过来。原来是莲衣,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婉凝见此,遂让王连瑛告诉萧易寒,改日再来即可。看莲衣的手里,是一只小手帕。
洁白的手帕右下角,绣着一只小蝴蝶。凌空欲飞,在月色下,显得颇为朦胧。莲衣说,青鸾那里也有一只同样的蝴蝶花钿。好像是她和楚云昭出宫那日,在宫门口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