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纷扬扬,又是一夜无眠。二月的夜里,略微带着寒凉的气息。湖面上的薄薄雾气,散布在天地之间。就连空中的那轮寒月,也在此刻变得颇为隐秘。遥遥相望,仿佛可以看到遥远的东麓。
世人常说,千里共婵娟。可是在婉凝看来,如何也望不到那道宏伟的宫墙。自从远离京都,来到这边关江州的时候。她时常倚楼独望,渴望会看到熟悉的人儿,路过这里。
怎么可能,她无奈的自嘲。江州距离京都千里之遥,怎么会有熟悉的人。就是玉池人家,也要相隔数百里。江州固然清净,可是婉凝总觉着少了一些什么。比如今天是二月初三,明天是青鸾的生辰。
她记得很是清楚,青鸾出生的这一天。端木康就是病逝在这江州,所以婉凝想着。等到明天就去拜祭一下端木康,然后告诉另一个世界的他,青鸾和纤云生活的很是快乐。
“阿凝,该换药了,”萧易寒端着一盆热水,然后一面放好草药,一面扶着婉凝坐回软榻,抚着她冰凉的小手,疼惜道,“虽说是立了春,可到底是早晚冷一些的,你身子又不是很好……”
听着萧易寒这般关心自己,婉凝却只有感动。似乎除了感动之外,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思念之情。她模糊的可以看到,萧易寒正在将草药涂抹在白绫上,然后用暖炉烘热一番,才要为自己敷上眼睛。
初时不觉着什么,片刻之后,便会觉着双眸宛如火烧般疼痛。婉凝强忍着疼痛,紧紧抓着衣袖。却是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一双温暖的大手。“君颢?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婉凝万分欣喜。
犹记正月末离开京都的那一天,雪雾朦胧。偶尔有阳光透过云层,还是可以看得见红墙绿瓦的宫苑。婉凝等了许久,望着正阳殿的方向。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人,她彻底心碎了。
果然是,权利在君颢的心里,胜过自己的地位。她应该一早就知道的,从复国后开始。她与君颢之间的关系,逐渐变得陌生起来。尽管每天仍旧是沏茶倒水,却总感觉多了一道裂纹。
猜忌,嫉妒,左右徘徊。让婉凝对君颢的心思,越发觉这难以捉摸。那些逝去的曾经,只有在闲闲的时光里,才会坐下来细细体会。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快,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温暖了。
泪水逐渐充盈眼眶,浸湿双眸上的草药。淡淡的草药香气四散开来,残留在婉凝的双目间,是淡淡的薄凉。像是空中的那一轮月,怎么都捂不热。不过好在,此时有君颢在陪着自己。
不过很快,婉凝便觉察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她的心儿也好似针扎一般:“萧郎?对不起,对不起——适才,适才我什么都没说,萧郎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只是……”
“元易斌说过,治疗期间不可流泪的,”萧易寒强压住内心的伤痛,转而轻轻为婉凝拭去,残留在脸颊上的泪滴。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扶着婉凝慢慢躺下。然后静静的退到一边,守着她。
遥望暮色苍穹,萧易寒不觉长叹一声。不管如何,阿凝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当初圣旨上说,要萧易寒去做江州县丞的时候。其实就是给了婉凝一条活路,将来怎样,都与他和阿凝无关了。
雨燕低飞,云彩凄迷。杨柳吐芽,江水泛青。草色遥遥相望,却是近看无有。累积了一冬的草木,在此刻随着南风努力生长。总归是要告诉自然,春的脚步快要来了。
几盏烟火,静静地在空中绽放。一刹那的绚烂,宛如短暂的一生。歌遍离殇,写意早春。推开窗子,可以看到烟雾般的柳色。枝头雀儿鸣叫,好似褪去了残冬的影子。
临来之前,萧易寒特意在府衙的后院。种了一大丛的栀子花,如今几场春雨过后。栀子花也在慢慢蕴蓄,继而开始新的生命。婉凝蹲下身子,轻轻抚着那些小小的嫩芽儿,无尽怜爱。
只是不知道,正阳殿的栀子怎么样了。大约纤云会照顾好的,婉凝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尽量让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可是事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再次将她推向了漩涡之中。
“蜀国与东麓定下开展日期,就在四月中旬,京都来的消息,”萧易寒拿着手中的信笺,一字一顿的说着这番话。他说的很是清楚,就是为了让婉凝听得明白,听得清晰。
他可以看到,婉凝微微皱起的眉头。不过很快,便展平了眉角:“真希望眼睛快些好起来,这样才可以看到栀子花开的样子!”她笑着说话,却在萧易寒听来,却是这般勉强。
那么接下来的一条消息,是不是不应该让婉凝知道呢。萧易寒已经打算了四月的时候,趁着两国开战。然后去往陈国解救江苓嫣,带着她一起来到江州,与婉凝冰释前嫌。
他本想说的,可是想着梁玉珍的话。萧易寒还是住了口:“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相信我。”“萧郎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说?”婉凝虽然看不见了,却还是可以听得到萧易寒的心声。
露水凝结成霜,在寒凉的早晨。乍暖还寒的时节,最是难熬。萧易寒轻轻的摇了摇头,转而替婉凝披上披风:“等天气和暖了一些,咱们就去玉池人家,看一看那些老朋友,可好?”
“真的?”婉凝本来还低沉的心绪,却在听到要去玉池的消息,立刻变得开朗起来。如今才在江州住了不到一个月,婉凝便觉着毫无生趣。只是因为,无事可做,身边更是少了一个人。
云风清,笙歌散尽。到底是心存幻念,夜里的时候,婉凝总是睡不踏实。尤其是每逢到了黄昏,她总是惦记着要去熬米酒。当她起身推开门子的时候,看不到正阳殿的一刻,心里陡然失落不少。
这里是江州,不是京都的正阳殿。婉凝一时有些闷闷地,不知道君颢是否对蜀国,有所备战。还有纤云和青鸾,在宫里生活的怎样。那个蝶儿到底是敌是友,怎么还曾与左相来往,去往正阳殿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婉凝不觉笑了。这些事情,早与她无关了,不是么。还想着作甚?“小心,”婉凝回转身子的时候,险些滑倒。幸而萧易寒及时扶住了她,让她略略感动。
窗外一阵春雨,飘飘洒洒。婉凝站在端木康的坟前,烧掉一叠纸钱。看着风儿将纸钱慢慢吹散,她告诉端木康有关纤云和青鸾的情况。然后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至少也算是对纤云的关怀。
二月初四,冬末春初。天空一片湛蓝,泛着洁白的云朵儿。南风吹来,拂动着宫苑间的花木。正阳殿廊檐下的那一丛栀子,在春风的吹拂下,逐渐的苏醒开来。窸窣作响之间,聆听花开的声音。
宫苑处的九曲桥旁,杨柳堤岸。一池绿萍荡漾清波,吐露春日芬芳。花藤架下的秋千,是儿时青梅竹马的欢乐记忆。那一年,慕青鸾十三岁。站在栀子花下,可以看得见往昔的刹那欢笑。
驻足小径尽头,青鸾穿着一件藕荷色素纱长裙,手臂上挽着一条桃花色的披巾。翩翩然如画中美人,莲步轻盈的来到这片萋萋芳草地。今天是青鸾的生辰,她九岁了。
回首往事,不知不觉,青鸾已然生活在皇宫生活了九年时光。从她记事开始,就一直跟在莲姑姑身边,学习各样宫廷礼仪。不过随着楚云昭的到来,她的生活开始变得一片光亮。
跟着楚云昭一起读书认字,一起玩耍游戏。是青鸾最欢乐的日子,这也是一个侍女从来不曾享有过的生活。只是因为当年楚君颢对婉凝的一个承诺:会让慕青鸾在宫中,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
“明天我带你出宫去,”楚云昭知道青鸾的心思,成日间待在宫里,毫无生趣。青鸾很早就说过,如果能够出宫去最好。楚云昭记着这句话,就特意请示了母亲梁玉珍。
出宫对于青鸾来说,是最好的生辰礼物。她开心的拍着手:“还是小王爷最疼我!那咱们去什么地方呢?”“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楚云昭看着青鸾微笑的眉眼,信誓旦旦道。
但见青鸾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我又没出去过,自然不知道……小王爷你说哪里好玩儿,咱们就去哪儿,好不好?”此时此刻,青鸾的心已经飞出了皇宫,飞到了那片自由的天地。
风儿微微吹过,将青鸾的青丝吹得有些凌乱。楚云昭伸出手来,轻轻为青鸾将青丝挂在耳后。他看着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孩子,眼眸明亮透彻,似乎带着湖水般的颜色。
秋千架上,是青鸾银铃般的笑声。她臂弯上的披巾,随着暗香盈盈飘动。夹杂着一份温暖,楚云昭那颗小小的心儿,早就开始慢慢苏醒。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会一直陪着青鸾。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两年之后的那一天。随着太子殿下的回国,慕青鸾被调到正阳殿做御前侍女的那一刻。楚云昭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脱离实际,原来他一直都是心存幻念罢了。
当他被委派到江州去作战的时候,只能是存着这份念想。他所不知道的是,一切仿佛是重演一个故事。一个叫做“御前侍女”的故事,于是命运的齿轮开始回转,让他无力去抗争。
尤其是在面对这份情感的时候,他与青鸾的心心相印。却是遭到了来自于宫廷内部的压力:莲姑姑也好,燕姑姑也罢。所谓的权力至上,让他一时没有了任何法子。
如果他知道,青鸾的存在是为了将来服侍太子。他又怎么会,接近于青鸾。怎么会,对青鸾动心。风吹过,纷纷扬扬的栀子花瓣。飘落一地,像是叹息着当年的命运。
晨起五更天的时候,天空还只有些微微鱼肚白。西华门处有两个小小的身影,早就已经出了宫去。还是母亲梁玉珍有法子,暗里疏通了宫门守卫。楚云昭深深庆幸,为自己认了这么一个母亲,而感到万分欣喜。
一辆马车等候在门口,楚云昭拉着青鸾的手上了马车。转眼之间马车已经驶出了皇城,来到了长门大街。这一带最是繁华热闹,而且据楚云昭说,这里有一家绸缎布庄,里面的缎子比宫里的还要好。
“你要什么,随便挑!”楚云昭大手一挥,好像很是阔气的样子。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布料,青鸾的眼睛简直都不够用的。她左右看了看,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一时不知该挑哪一个。
当她伸出手来,抚着眼前这块儿莹白若雪的料子时。便有老板上前笑道:“这是西域的天蚕锦缎,细腻柔滑。姑娘果然好眼力!”“西域不是被灭了国?”楚云昭很是疑惑的问道。
“可是总还有西域商人,”老板解释着,“西域遗民如今归属于江州府衙,他们总要做些生意糊口养家的。”是了,西域被灭了国。可是听说遗民还有不少,如今做起生意还到了东麓。
看着青鸾爱不释手,楚云昭遂向老板到:“多少银子?我买下了!”“一百两纹银,”老板看着楚云昭穿着一身华丽的玄色衣袍,便知道是一个贵族公子。便故意喊高了价钱。
“什么?一百两?”青鸾立刻高声反问,“就这一块布料,要一百两?你坑人的吧?昭哥哥,咱们走!”“我这布料穿上冬暖夏凉,自然是有价值的,”老板底气十足道。
楚云昭再次上前,抚着那块布料。便从衣袖间,摸出一百两银票。转而递给老板到:“我买下了,老板给包起来吧。”看着老板去包这块布料,青鸾有些不乐意:“你莫不是傻了?花这么多钱,就为一块布料?”
“只当是,给你的生辰礼物吧,”楚云昭笑着道,“看你喜欢这块料子,回宫后让司衣局给你做一件衣服。我说过,只要你高兴就好。”听了楚云昭这句话,青鸾终是觉着不妥。
不过当她捧着布料的时候,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块料子的时候。青鸾总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就是西域,熟悉自然是有的。
只是关于这块布料,却引来不少风波。以至于让她险些丢了性命,幸而楚云昭的及时救助。不过也慢慢揭开了青鸾的身世,让她逐渐与楚云昭,与东麓产生了隔阂。
路旁的小摊贩,高声吆喝的声音悠长而又亲切。晌午渐渐起了一层朝霞,红红的洒向天地间。“饿了吧?”楚云昭带着青鸾,来到一家馄饨摊儿前,要了两小碗馄饨。
热乎乎的馄饨,在略微寒凉的春日。颇有一份暖意,青鸾还是第一次吃馄饨。她拿着小勺子,着急的想要舀起来送入口中。却是被烫了一下,痛得她张开嘴哈着气,不停地扇着嘴巴。
“慢点儿吃,没有人给你抢的,”楚云昭一面笑着说,一面用小勺舀了一个馄饨,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青鸾的唇边,说道,“这样慢慢吃,就不会烫着了……”
混合着汤汁的混沌,入口而化的滑腻。让青鸾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还有比宫内御厨,做的饭还要好吃的民间小吃呢。于是她也学着楚云昭的样子,慢慢的咀嚼着这份美味。
霞光蜿蜒,散布在每一处角落。多年后的那一天,当青鸾再次来到这家馄饨铺子。坐在摊贩前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份感觉了。也只能够,当做一份回忆,留在记忆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