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雨的时节,雾气有些薄凉。暖阁内外,一片喜庆之色。锺鼓乐声萧萧,琴瑟弦声袅袅。江波临晚照,荡漾石拱桥。一袭喜帕盖在婉凝头顶的时候,她回过头去,渴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什么都没有。宫苑那头的正阳殿,悠长的走廊上,回荡着缥缈的乐声。她终是轻声叹了口气,慢慢的放下喜帕。然后被纤云搀扶着,走向那顶花轿。才不过短短几步的路程,婉凝却是觉着走了好久,好久。
“燕姑娘——”远处传来王连瑛的声音,婉凝的心里一阵窃喜。她赶忙掀起红盖头,果是看到了王连瑛朝这里跑来的身影。她顾不得周遭许多宫人,连声焦急的问道:“皇上呢?”
“今儿个王尚书护送太子殿下去往楚国,皇上在那边呢,”王连瑛跑过来就是要告诉婉凝这些,至于其他的话,君颢便再也没有交代的了。他看到婉凝失落的神色,不觉扯谎道,“皇上说,祝姑娘新婚幸福……”
那一刻,婉凝不觉咧开嘴苦笑。她听的出来,这番话是王连瑛故意安慰自己的。她无奈道:“可是有劳王公公,跑来说这些安慰我的话……也好,太子去往楚国为人质。皇上理应在那里的,只是以后烦请王公公好生照顾皇上——”
婉凝说着说着,不觉心儿一酸,眼眶微微泛红。王连瑛听得婉凝说的这般伤感,也落下几滴泪来。婉凝轻轻拍了拍王连瑛的肩头,示意他要记住昨天所托之事。方才慢慢上了轿子,盖上喜帕。
“姑娘保重!”王连瑛追着即将启程的轿子赶着说了一句,继而压低声音道,“昨晚何静已经与王尚书说过了,就在十里亭等候姑娘。”婉凝虽是伤心,却也是不忘昨夜自己交代的事情。
十里亭,就在城郊三里地处。那里和王陵相距甚远,总不会有人怀疑到何静那里。婉凝坐在轿子里,微微闭着眼睛。很是满意何静做的第一个任务,希望自己所安排的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轿子出了宫门往东而行,没多远便出了城门。婉凝掀开轿子的纱帐,可以看到清晨时淡淡的雾气。这个时候还早,她特意挑选了这个时辰。人不仅少,时间也就宽裕了许多。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太子殿下,”婉凝知道分别都会在十里亭,他才与王启波相约这个地方。以“相送太子”为由,到十里亭与王启波和太子说些珍重的话语。那么萧易寒也就不会,问她为什么会在十里亭,召见王启波了。
下得轿子,周围的空气甚是潮湿。十里亭下又是碧波潭,更是氤氲着一层水汽。婉凝看到王启波果然在那里等着,遂笑颜相迎:“此番前来,我要与大人做一番交易,不知大人可否有兴趣?”婉凝开门见山,说话并不绕弯子。
此时碧波荡漾,在初升太阳的金光下,闪耀着粼粼水波。早前王启波听到何静说,婉凝要见自己的话,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小小侍女就要出嫁,怎么还要召见自己?如今又要做什么交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王大人妻儿被柳家所害,皇上却放了柳家。大人气不过,意欲假借昭仪娘娘的七药香,谋害陈国公主。蓄意挑起两国战争,以报柳家之仇。”她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可以看到王启波讶然而又愤怒的脸色。
她不理会,继续说道:“只是王大人从府库偷来的金子,却没有登记造册。这本册子如今在皇上手里,失踪的金子在我这里——大人你说,这笔交易可做否?”婉凝三言两语,将前因后果交代的一清二楚。
微风浮动着碧波潭上的涟漪,将婉凝的青丝轻轻撩起。她看着王启波沉默不语,遂微微笑着,望向前面楚云宏乘坐的马车道:“当初那本府库的册子,还是太子殿下查出来的……”
是了,如果楚云宏做了皇帝。那么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王启波。这一点,王启波虽也是想到了。可是他并未做任何打算,他一直以为,自己为东麓复国做了牺牲,理应受到皇上和太子的敬重。
“大人可知道,皇上为何不杀你么?”婉凝分析着,“皇上看了府库册子,军事上的确耗费许多不必要的花销,你提出的裁军势在必行。这次安排你护送太子到楚国,就是皇上要趁着你不在京都,裁去你的亲信。”
如此一来,不仅符合了王启波提出的“裁军”政策。也趁此机会,剪除一部分王启波的党羽。这就是君颢的意思,听着婉凝如此这般分析。王启波反倒是心里发憷,却仍旧是半信半疑:“我如何会信你?”
“历代君王最怕功高盖主,大人不会不知道,”婉凝慢慢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道,“即便是皇上不杀你,太子呢?从始至终,都是太子在调查你。你可以不信我,除非你赌上自己的命!”
回忆慢慢袭上心头,王启波本意就是为了妻儿复仇。却不曾料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如今被派往楚国去,却没有得到君颢让他回国的意思。心里有些担忧:“你方才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
终于,婉凝就是等的这样一番话。她说出了王启波复仇的原因,还有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那就是君颢要让王启波慢慢退出朝廷,然后交出兵权。婉凝拿捏住了王启波权利欲望的心思,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其实所谓的交易,不过是让王启波帮助婉凝重新回宫罢了。至于婉凝,可以帮助王启波保住性命,同时也会让王启波平步青云。中间运用了什么手段,可就要看各自的本事了。
“可是如今,你已经出嫁离宫,可怎么帮我?”王启波终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尽管现在君颢没有动他。可是他总要为自己,打算一下将来的事。婉凝恰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只是王启波还是担心,到底如何走这样一步棋。而且关于婉凝的出嫁,王启波也是了略知一二。就是因为婉凝在宫里擅自做主,违背了“后宫不可干涉朝政”的组训。才让她出嫁离开皇宫,不过那场战争的获胜,还是让王启波对婉凝,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宫里我都安排好了,宫外有何静联络,”婉凝深吸一口气,眼睛望向那座高高的宫墙,“王大人这次护送太子之后,就在楚国待着保护太子。”她又补充一句,“这也合了皇上的意——”
如今姑且顺从君颢的意思,让他在京都做他自己的事情。留王启波在楚国看护太子,也可以得到太子的信赖。至于宫里的那本册子,那锭金子。还有皇上被害一事,婉凝会将一切罪责,推到江苓嫣身上。
那个时候,不仅可以除去江苓嫣,解除自己的嫌疑。也可以拉拢王启波,替他解除后顾之忧,从此让他效忠于自己,效忠于皇上。于是宫内宫外,可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的威胁,让婉凝担忧了。
黄昏的午后,安静淡然。高大的槐树上,已经听不到蝉儿的叫声。大约是到了深秋,蝉儿也便就这么离开了世间。周围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唯有烛火微微动的影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以往这个时候,婉凝总会端着米酒来到正阳殿。安静的站在一旁,守护在君颢的身边。冬去春来的每一段沉淀,都铭记着让人值得回忆的愿景。是不是失去之后,才会晓得什么叫做珍惜。
桌案上累积成堆的奏折,因为无人打理,所以变得有些落寞。它们守望在某个角落,就是希望主人可以回来眷顾他们。君颢抬起头来,看到纱帐后面的纤云,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纵然正阳殿仍旧是有纤云照顾,可到底找不到那份莫名的快乐。君颢放下笔来,想要看会子书,无奈每一页字符上,都闪动着婉凝微笑的眼眸。薄薄的烛光下,是婉凝熟悉的倩影。
他慢慢的放下书,然后负手走出了殿阁。远处的山峦被夕阳渲染的如同水墨画,他依稀可以看到大青山下。田垄地头,是自己和婉凝一起春耕的画面。想来那时最后一次,与婉凝释放心灵的枷锁。
怎奈婉凝如此胆大妄为,私自拆看军报不说,还调取军队变换战法。即便是打了胜仗又如何,婉凝可是犯了“干涉朝政”的大罪呀。不忍看着婉凝下狱,不忍看着婉凝受苦,那么便要她出嫁离宫吧。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也是一个非常恰当的理由。他深吸一口气,却是脚步不由自主的,朝着暖阁那里走去。暖阁与正阳殿有一道回廊的间距,可是君颢却是望着那个方向,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向暖阁。
“凝儿!”他急匆匆的赶到暖阁,推开门子的时候。暖阁中却是空无一人,唯有窗台上的栀子静静的守候在那里,从未远离过半步。梨花木的梳妆台前,是一些胭脂水粉。
是了,他怎么会忘记。婉凝已经出嫁了,而且就在昨天。他没有去送她,只是害怕心有不舍。便以送楚云宏到楚国去为由,正好也是趁着这个机会。站在高高的楼台上,望着一袭红嫁衣的婉凝出神。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他作为君王所给不了婉凝的。他的那些承诺,仿佛是冬日凋零的栀子。渴望着春天的滋润,却终是没有任何期限。他只能目送婉凝出嫁,然后在心里默默的道尽“珍重”二字。
菱花镜里的婉凝形容貌美,笑靥如花。她轻轻挽起高高的发髻,然后描画自己的妆容。穿上最美的嫁衣,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还是很多年以前,婉凝就曾告诉过自己,她的未婚夫是萧易寒。
其实萧易寒的府邸在城郊外不远,想要让婉凝进宫随时都可以。只是婉凝所犯下的罪过,纵使自己可以原谅,朝臣可不会违逆宫规。就让这份思念压在心底,或许离开皇宫对于婉凝而言,是最好的归宿。
那个时候的君颢,怎会料想得到。婉凝最终的归宿并不是萧府,她自从迈入皇宫的那一刻,便再也摆脱这道命运的门槛。这么长时间,婉凝一直都在努力,为了维护东麓的利益,不得不做出“违逆宫规”的事情。
月色静好,风轻云淡。每每拿起一本折子,上面全是婉凝的身影。眼眸如水,含情脉脉。漪澜亭下的那份关怀,正阳殿前的悉心照顾,雪夜月色下的开怀大笑。都让君颢难以忘怀,无法忘怀。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学会了坚强隐忍,学会了等待时机,学会了与民同甘共苦,却永远学不会遗忘。遗忘婉凝,是世间最难忘的事情。桌案上的烛火,拂动着那份单薄的思念。
“皇上,左相求见——”王连瑛的声音穿透长廊,听起来有些悠长。“不见!”君颢微皱眉头,冷冷的甩下这两个字。只是此时,王连瑛却已经带着左相走进来。左相身为朝中重臣,深夜求见必有要事。
但见左相跪在地上,呈上一本折子道:“如果不是急奏,微臣也不会深夜叩阁!但只是此事来得蹊跷,还要皇上定夺才是。”究竟什么事情,还来得蹊跷。君颢因为思念婉凝,故此没有什么心思:“快些说来!”
“如今太子殿下刚刚离开,陈国便派使者前来,说是他们预备了封迁之地,要在一个月之后呈上,”左相继续道,“宋国被灭之后,他们的太子逃到了楚国——微臣以为,这两件事有些关联……”
君颢耐着性子,听完左相所言。不觉让王连瑛拿过折子,自己又细细地看了一番。心里也生出无数个问号:楚国收留宋国太子,必然是要替宋国复国的。可陈国要呈上封迁六百里土地,难道仅仅是为了讨好东麓?
再者说来,封迁土地肥沃,被称为“陈国小粮仓”。旁边还临着恒河,漫山遍野盛产茶叶。陈国竟是忍心,将这快沃土交付东麓。难道是有什么阴谋?而且楚云宏刚走,陈国和楚国就开始行动了。
“这是陈国的邀请函,”左相又拿出一份请帖,说道,“陈国说一个月之后,要在封迁举行会盟,顺势与咱们置办封迁交割事宜。”怎么,陈国不来东麓,反倒是让自己去他们那里?
事情就是蹊跷在这儿,既然陈国要俯首称臣。应该恭敬到东麓,交付地图和国君手印即可。还要那么麻烦,邀请君颢到封迁去办什么交割手续。封迁在陈国境内,去还是不去呢。
若是不去的话,定然会被陈国述说,东麓没有胆量。可若是去了,有危险怎么办。“还有哪些国家参与?”“楚国、鲁国、卫国还有宋国太子,”左相担心,他们都是害怕东麓强大,才要搞什么会盟,然后暗害东麓的。
“倒不用担心,”君颢听闻有两个国家,心里有了底儿,“陈国想要害咱们,那些诸侯国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正好楚国也去,朕想着与他商议停战协议,左相你看,如此还可彰显我东麓的强大!”
这番话听着有些是有点道理,可是还是应该小心一些。毕竟他们都知道,东麓唯一的太子楚云宏,在楚国做人质。东麓若是此时有所变动,那么太子不在身边,各诸侯国岂不是有机可趁。
“朕会带着一队士兵,在恒河附近埋伏,”君颢在心里,细细的分析着事情得来利弊。方才决定去封迁赴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夜色下,可以看到君颢幽深的眼眸,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