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云儿,轻轻和风。一丝薄凉的气息,萦绕半空。虽是盛夏时节,却已然时值初秋。尤其是到了夜里,白日间的热气退下去,风儿从池塘上吹过,零落多少花瓣。
一夜凉风吹过,将初秋的气息,带至宫苑里每一个角落。等到婉凝赶到正阳殿的时候,便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男子。想来那便是陈国使者了,他的身旁,是梁玉珍的棺椁。
殿前的石阶上,已然站了许多人。只是却不见君颢的影子,婉凝颇有些疑虑。及至王连瑛悄悄走过来,低声道:“昨夜皇上患了旧疾,太子殿下正在里头服侍,说让姑娘来处置这档子事儿……”
旧疾?是了,定然是上次胸口挨了一刀落下的病根儿吧。想到这儿,婉凝的心里很是不好受。假如上次她守在君颢身边,悉心照顾他,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变。那个时候,婉凝忽然有些后悔。
环视四周,唯有王连瑛还可利用。王启波追寻江苓嫣,还没有回宫。眼下太子殿下也不在,单单凭借自己,如何向使者解释江苓嫣的事情。是说她失踪了,逃跑了?陈国还不立刻派兵?
以前婉凝跟在君颢身边,看着君颢处理政事。总是觉着甚为简单,只要召集大臣商议,然后交代给臣下去办就好。只是有些事情,真个儿到了自己身上,就容不得那么多天真的幻想了。
她慢慢的平复了心绪,然后缓缓走上台阶。转而笑着对陈国使者道:“使者一路辛劳,如今又要带着一副棺椁上路,着实劳累了些……不如我东麓派出一队人马随行护送,也好表示我东麓皇帝,对贵妃娘娘的哀悼之思……”
“你是谁?我要见你们皇上!说好的今儿送了真凶,要带回陈国的!怎么就不见个人影儿?”使者的声音好大,仿佛是要宫苑内每个人都听到似的,一时之间,许多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毕竟使者说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他要带回的,不仅仅是一副棺椁,更要紧的是抓回那个凶手。对于婉凝而言,当初是这么计划来着。可谁又想得到,萧易寒会这么糊涂?
正当婉凝要解释什么的时候,却听得王连瑛笑着对使者说:“你可要看清楚了,她是咱们正阳殿的御前姑姑。就连皇帝陛下有时候,也要听她的话。你敢对姑姑大不敬,可就是对咱们东麓大不敬!”
第一次听到王连瑛这么说自己,婉凝的心里顿时有些诚惶诚恐。同时也为此,感到分外欣慰。至少在这个时候,王连瑛是跟自己在一起的。哪怕是,看到走了的纤云份儿上。
他的话语才刚说完,便示意婉凝不必为此害怕。婉凝看到王连瑛坚定的眼神,心里也渐渐的安稳下来。她微微露出笑意,说道:“适才我已然说了,使者要带一副棺椁上路,自然是要操心许多。而今若是再带上一个嫌犯,岂不是更加照管不过来?我保证月余内,将真凶亲自送交陈国。”
婉凝的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使者却是无话可说,可是他代表的是陈国。自然要回去有所交代,不然陈国国君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实作为一个邦交使臣,也的确是难做。
“张大人,”婉凝指着人群中的一个人道,“现在我就命你为东麓使臣,护送贵妃娘娘的棺椁回国……相信关于凶手的事情,张大人应该知道,到了陈国怎么说吧……”
晌午的时候,日头穿透云层,热辣辣的直射向大地。就连枝头的蝉儿,也懒怠鸣叫,而是躲在树梢乘凉去了。正阳阁的西暖阁静悄悄的,婉凝服侍君颢吃药睡下后,方才慢慢的退了出来。
只是到底还是盛夏,偶尔会有一些小蚊子小虫子的,钻进蚊帐里,冷不防的咬上一口,也是又疼又痒的。如今君颢的伤口也才刚换下药,正是需要消暑的时候,婉凝去外间拿了一把扇子过来。
隔着一道蚊帐,婉凝手中的扇子,轻轻地给君颢捎去凉风。看着君颢睡熟的样子,还有他如雕塑般冷峻的脸庞,婉凝此时觉着很是受用。现在君颢是她的,以后也会是她的。
“凝儿,凝儿不要走……”大约是睡觉的时候魇着了,君颢的额角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儿。双手也在半空中,来回乱抓。像是要在梦里,挽留婉凝似的。连表情也在此时,变得颇为痛苦。
婉凝拿出一只绢帕,给君颢轻轻的擦拭汗水。然后轻轻的为他盖好衾被,正要退出来的时候。却忽然被君颢抓住了手腕儿:“凝儿你要去哪儿?好歹陪着我,你别走,凝儿……”
“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皇上,”婉凝重新坐下来,看着君颢逐渐安静下来,心里甚是欢喜。好像自从复国以来,君颢从未如此对待过自己。看来“患难见真情”这句话,说的甚是有理。
自从君颢受了伤以后,就不大料理朝政了。楚云宏慢慢的熟悉政务,自然还是要请教婉凝的。似乎正阳殿离开婉凝,再也无法正常工作。尤其是这次江苓嫣逃跑一事,更是让君颢悔恨的牙疼。
早知如此,当初就对江苓嫣痛下杀手了。而今埋下的祸根,也只有自己去处理了。正好,只要君颢离不开自己。那么自己就有可能留在皇宫,永远陪着君颢,这是婉凝多年的夙愿。
忽然,婉凝看到门外有一个人影晃动。她起身去看,却是王连瑛。大约是怕影像了君颢休息,王连瑛这才向婉凝招了招手。幸而君颢此时睡着了,婉凝方才轻轻地走出房间。
“姑娘,王尚书回来了,”王连瑛低声道,“如今就在前厅候着,这里有奴才照顾就好……”婉凝回身望了一眼君颢,遂放心的去往前厅。看着婉凝离开的背影,王连瑛越发敬佩起婉凝了。
当初婉凝在司刑房挨板子的时候,不曾叫唤过一声。那个时候,王连瑛就看了出来。婉凝必非池中之物,尽管那个时候的婉凝,只是在正阳殿尽职尽责。可是她的未来,似乎早已注定。
在东麓的后宫,做不做皇后根本不打紧。因为后宫有制,御前侍女为正一品女官。掌管后宫所有宫人的去留,平日间除了帮助皇帝处理一些文件,在帝王身边谏言外,还可以对后宫诸人包括皇后的德行,随时矫正。
就是后宫选秀,也需要有皇后同御前侍女一起查看。于是有些秀女,削尖了脑袋也要做上御前侍女的位置。然遍观东麓一朝,除了婉凝外。再无第二个人,由此可见婉凝还是颇有些地位的。
“卑职向姑姑请罪!”王启波见到婉凝,立刻下跪。没有抓到萧易寒和江苓嫣,是一种失职。其实这件事情,对于婉凝来说是在意料之中。她挥了挥手,对王启波道:“萧易寒定然会去营救梁玉珍,我已经派了使者一同前往,你只要派兵跟随在队伍里。趁机抓住萧易寒便可!”
清风徐徐,将白日间的燥热,吹散的毫无影踪。八月的天气果然凉爽,连天空也变得格外空旷。按照后宫惯例,秀女的第二轮拣选,将要在八月间举行。经过婉凝同陈雪樱的商议,便定在中秋节之后。
掖庭的秀女也都在认真的学习宫廷礼仪,并没有什么差池。婉凝又协同皇后一起,计划出了第二轮拣选的方案。忙忙碌碌又是几天不得休息,就是闲着的时候,也日夜侍奉在君颢身边。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三,也是楚云宏的生辰。十二岁了,再有三年就可以冠冕成人了。婉凝只是后来听何静说起,也并未准备什么礼物。一旁的蝶儿见了,不觉提醒道:“殿下如今正在读书,姑姑何不送殿下一套文房四宝呢?”
文房四宝,笔墨纸砚,这到是一个不错的注意。比起平日间的什么玉佩啦,金镯子啦,红玛瑙之类的稀奇物件。却是一样十分实用的物件,至少楚云宏日后随时可以用得着。
婉凝笑着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却又皱眉,不知哪里去寻这文房四宝。何况送礼的时辰,定要在午时之前的。“姑姑且先等着,蝶儿去去就回!”她说着,便一溜烟儿不见了踪影。
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蝶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手里多了一只锦盒。婉凝伸手打开去看,竟是一套青花瓷样的文房四宝!婉凝不解何故,蝶儿如何会有这么珍贵的物件?
“这还是先前昭仪娘娘的,”蝶儿解释着,“听昭仪娘娘说,她刚刚入宫的时候,她的母亲送给了她。她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倒是正好。可以作为殿下的生辰贺礼,姑姑也不至于空着手了……”
听着蝶儿说起江苓嫣入宫前的故事,婉凝的思绪,陡然之间回到了五年前。她尚且还记得,继母卢氏那副丑恶的嘴脸。那个时候婉凝被卖入青楼,自然不会知道江苓嫣入宫后,都带了些什么。
而今看来,大约是继母为了要江苓嫣入宫。方才准备的这些珍贵礼物吧,只是江苓嫣平素不喜欢读书写字。只是这许多年,江苓嫣一直把它们压在箱底,作为摆设罢了。
才刚婉凝说起贺礼的时候,蝶儿忽然想起了那套文房四宝。于是她便拿了过来,正好作为贺礼用。不料婉凝却是摆摆手:“如今江苓嫣逃亡在外,假若哪一天知道少了这物件,必然要向我讨要的。”
“姑姑怕什么?”蝶儿将锦盒塞到婉凝的手里,斩钉截铁道,“她如今就如丧家之犬,定然是无法回宫了。她的这些东西,自然也要交给姑姑处置的。”看着她说话的样子,让婉凝想起了一个人。
当初君颢为了巩固皇权,连同王连瑛将长春宫的侍女,全部换了一遍。蝶儿也是其中之一,她跟着尺素这许多年,学了许多的东西。很是明白在这宫里,跟对一个主子是多么重要。
尽管尺素出家去了,可是蝶儿明白。如今宫闱当中谁主后宫,哪怕是皇后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利。不想与尺素同样的命运,蝶儿唯有自己费尽心思往上爬。比如这一次的贺礼,蝶儿便是有了一次机会。
“好,咱们这就去觐见殿下,”婉凝迟疑了一阵,仍旧同意了蝶儿的意思。看着蝶儿离去的背影,婉凝仿佛是看到了另一个尺素。不过蝶儿的心思,有些太过显露罢了。
黄昏的时候,有一排大雁往南飞去。它们排成一字形,或者是人字形的队伍。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云霞,颇有“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上书房没有楚云宏的身影,婉凝猜测他是去了正阳阁。
当婉凝来到正阳阁的时候,楚云宏正在拿着一本书,坐在小床上读给青鸾听。莲衣则坐在一旁,静静的做着刺绣。窗外落日的余晖洒下来,好似安静的栀子,静谧的绽放。
有风吹来,莲衣抚了抚耳边的发丝。不经意间瞥见了站在那里好久的婉凝,赶忙起身相迎:“姑姑来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她一面说着,一面将婉凝请了进来,随后还沏了一壶茶水。
婉凝看到楚云宏正在读书,不觉轻轻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到处找殿下,原是在这里!姑姑正要给殿下送贺礼呢……”她将蝶儿手中的锦盒送出来,递到云宏跟前,“这是姑姑的一份心意。”
上好的青花瓷釉,柔顺的毛笔。楚云宏看在心里,喜在心上:“多谢姑姑!宏儿就说写字的时候,就差一支毛笔了……今儿到齐全!宏儿不知,该怎么感谢姑姑呢?”
“你只要好生照顾鸾儿就是,”婉凝说着,探过头去。但见青鸾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呢。算起来,青鸾才只一岁半,却已经能够安静的听楚云宏读书了。由此可见,青鸾对楚云宏已然有了印象。
及至后来许多年后,青鸾常常能够脱口吟诗,提笔写出文章来。与楚云宏幼时与她读书,有莫大的联系。如此算来,楚云宏还是青鸾的老师呢。阳光下,青鸾的脖颈处,翡翠玉分外惹眼。
婉凝记得莲衣曾经说过,那是楚云宏送的。尽管两人相差十一岁的年龄,却依然不妨碍楚云宏那颗跳动的心儿。此时楚云宏拿着毛笔,开心的向青鸾展示:“鸾儿快看,姑姑送给我的!等你长大了,我就教你写字,好不好……”
听着青鸾咯咯的笑声,婉凝心里很是宽慰。至少对于远去的纤云来说,算是一个念想吧。她才要慢慢的坐下来,却忽然瞥见了地上的一只帕子。帕子是靛青色的,一株栀子悄然盛放,仔细看着上面绣着一个“云”字。
“蝶儿,这帕子,可是你的?”婉凝弯腰捡起,心里不禁微微一颤。仿佛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纤云,帕子的主人是纤云的没有错。分别多年,婉凝依然记得纤云的女工。
“昨儿个蝶儿出宫采办绣线,路上捡回来的,”蝶儿如实答道,此时的蝶儿并不知道,自己的此番举动。正是了了婉凝多年的夙愿,最终寻得纤云,倒是蝶儿的歪打正着了。
那一刻,婉凝的回忆定格在了五年前。第一次看到纤云,是一个温婉的姑娘。即便是后来嫁给端木康这样的暴躁小王爷,纤云也能如水般柔情对待。只是后来被迫离开,婉凝再也没有见过她。
“是,是我家王妃娘娘的!”莲衣拿着帕子,一眼辨认了出来。她一直跟在纤云身边,自然是认识的。她激动的抓着蝶儿的肩,问道:“快告诉我,王妃娘娘在哪里,她在哪里?”
蝶儿看着婉凝和莲衣如此神色,心里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眼珠子一转,继续说道:“蝶儿也正要说给两位姑姑听,恰巧就遇着了,可不就是巧合么?绣坊门口,蝶儿在哪里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