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垠枫林返至天华,约莫也不长久也长久。
一路偶有经历小河溪水,一片蛙声,更有雨露拍脸,小情小调,是不长久。
自聂雨楼抛下一句「就你最厉害」便生闷气般越走越远,他一路远远凭气息跟随,也一路无话,一路尴尬,是为长久。
一旦女人生气,便是男人觉得度秒如年的时刻了。
他却偏相反。
像聂雨楼这样豆蔻渐去,魅力渐至的年纪,生起闷气才更显得小女人可爱。
他乐于不点破,享受前方她传来的闷哼气息。
他偷偷浅笑,手抚着腰间破旧残剑。
几步之后,迎着微风雨露,干脆不再偷偷摸摸,大方把偷着乐挂在脸上。
纵使闭着双眼,也十分好看,蚕卧也不显得那么乌黑凝重。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聂雨楼也不知为何自己要走的急,低头却发现自己玲珑小巧的布鞋边缘已沾满泥泞,懊恼弯腰随手摘下路边的草叶胡乱抹去,起身时突然感到异样回头,看到那对自家掌门大放不尊不敬厥词的坏蛋竟然一脸笑容,还偏笑的讨厌。
女人气上加气是灾难,对男人来说就是头疼。
所以男人才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么一句道理十足的话语。
「你笑什么!」
聂雨楼气势汹汹。
他自顾自往前走,始终挂着欠打笑容,不管停下来的聂雨楼,只是经过她身边时,轻佻说了一句「屁股还挺翘」让聂雨楼彻底羞红了脸颊。
「你…!」
他明明瞎了双眸,却也不晓是从何得知,聂雨楼自然没脸皮问起。
羞愤的聂雨楼愣在原地支支吾吾,跟那家伙过招,真是次次兵败如山倒。
他却一脸安心走我路,不问江湖事的潇洒做派,越走越远。
甚至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更加欠打。
聂雨楼重重哼了一声,无可奈何跟上,脚边又沾满了泥泞。
……
江湖自得乐趣多,来自他人不嫌少。
一座偌大江湖,只剩打打杀杀,也忒没劲儿了。
刀剑斩头颅已是寻常事,依然有人乐此不疲。
江湖乐子何其多?
他已变了许多,至少以前不会笑的这么欠打。
我常常笑他太疯癫,他却嗤笑我怎么看出来的,一点都没有高手看不穿的姿态。
他杀人,他有钱。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是最富裕的人。
他不觉得,却也不懂,拥有尊严和诗意,才是这座江湖里活着的人中,最富裕的人。
我想他现在会慢慢懂得。
孤独的人当然不止他一个。
但我希望孤独的人都能像他一般,慢慢走出这伤人之困。
因为在我看来,这偌大江湖,正因为有这些热情的傻瓜,才有些乐趣和浪漫。
……
晚饭作罢,他依旧只身南峰峰涯。
却捧了一卷圣儒经典,闭着双眼,用指腹轻轻摸着竹板上蝇头小楷的笔画走向,读着十分拗口,神情苦恼。
聂雨楼在演武场操练九锦,匹练剑气东升西落,今日他与掌门的挥洒九剑,对她颇有裨益。
女人一旦气过了,往事便不会再提,直到下次生气的时候,真是时而小肚鸡肠,时而又大度无垠。
她看见手捧书,脸上苦恼的他,暗暗窃喜。
难得有他吃瘪的时候,难得有自己赢他的时候。
他教她练剑。
她教他读书。
只是她练剑一日千里。
他读书却磕来碰去。
他已翻了几页,对一句身上事少自然苦少;口中言少自然祸少;腹中食少自然病少;心中欲少自然忧少无比赞同外,其余皆只看懂零星半点,不得要领。
他神情更加苦恼,唉声叹气:「武人可憎,文人也不可敬。」
随后干脆把书扔到一边,摇摇头笑骂自己:「狗屁不通!」
他习惯性的摸到腰间,没酒。
他吹着晚风,呼出一口浊气,干脆运功于袖,瞬间衣决充盈。
双臂似要环抱天地,手心向上。
今日与慕云笙试剑后两剑撤去的剑气喷薄而出,扶摇直上。
竟把空中云晓刺破,露出苍白皎月。
他假惺惺瞥了一眼被自己扔到一边的书,舒服多了。
「生气了?」
聂雨楼不知何时到他身边坐下,把剑横于膝前,时而碰到腰间玉笛,发出清脆声响,很有看头。
他浅笑摇摇头:「以前认字已是不易,如今有书读,更加珍惜才是。」
「以前?」
聂雨楼好奇问道。
他好像从没有说过自己,名字也无姓,就**雨,可哪有人姓春的?
他点头:「以前。」
聂雨楼欲言又止,终究没有把想知道的问出口,某些人的过往,或者伤痕累累,或者怵目惊心,或者不堪回首,聂雨楼不知道他是属于哪一种,又或者哪一种都不是。
他知晓她的犹豫,一脸无所谓笑道:「有兴趣?」
既然做了普通人,既然回到了**雨的时候,那过去的事,面对它也就显得不那么举足轻重了。
他想着这时候来壶酒是为最好,可惜没有。
世间可不正是事事都没有最好?
她望向他闭着的双眸,还是点了点头。
没酒,他只好拔来杂草,用手指捻去泥土,叼在嘴里,一脸云淡风轻。
「我以前是个奴才。」
他不理会聂雨楼的惊诧,接着说道,神情不明。
「至于为什么会成为奴才,有些事,现在还是不能说,但大部分说说也是无妨。」
她没有打断他。
他的故事在这凶残险恶的江湖比比皆是,算不上什么大沧桑,但十年后回忆,思绪沾染些悲沉痛苦的写意也是情有可原。
他其实不喜欢回忆。
至于我为什么会懂。
因为我也不喜欢回忆。
故事很简单。
在这江湖,自由一直是江湖地位极高的玩意,甚至比那十大高手十大美人啥的都来得独一无二,有人生而有之,他以前只懂羡慕,却也没本事争取,他也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甚至连爹妈都没见过的奴才,在老君山这种大江湖里做狗,试图用一些浅薄本事来活的不那么幸苦,其实也就充其量能别死的不明不白,现实太多事与愿违,给人打,给人骂,给人瞧不起,甚至死到临头还想着忠心耿耿救主子,却被当做累赘一脚踢下马。一些委屈,一些颠沛,一些跌宕,他找不到谁可以诉说,他读的书不多,不知道有一个很沧桑很寂沉很让人难受的辞藻叫做孤独,所以他的苦,从没说出口,可他却又是实实在在在凭借那点悲凉的自尊痛苦的活着前行,结果一定是踉跄的不止一点,跌倒必不可少,挨打受伤也在所难免,疼吗?当然。他也向来没哭过,死要面子拽着仅存的那一点点尊严,那其实不是他的本事有多大,只是因为他知道远处一定有个遥不可及但总会来临的希望在等着他,所以,他那点仅有的微薄自尊和强烈的求生冲动支撑着他一路走到现在。
十年。
平平淡淡,三言两语。
简单也不简单。
可悲也不可悲。
江湖上,他这种人多的是。
他却只有一个。
他的语气终究平淡结尾,虽然省去了很多坦白身份的惊心动魄,剩下留白的很干净,却也如刀般犀利。
聂雨楼泪流满面。
她知晓,十年怎可寥寥几百字,饶是他武功再高,也一定是经过了非人的生死境地,才得以活到今日。
他的字句里,也可能一个字就是一场为自由和活命的搏杀。
纵是向往情深,奈何自由缘浅。
女人哭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他早已知晓女人眼泪的厉害,轻笑哑然道:「这有啥好哭的。」
聂雨楼胡乱擦了擦眼泪哀怨瞪了他一眼,他便识趣不再说话。
安安静静。
他叼着草在嘴里四处游动。
她自顾自的流眼泪。
好歹晚风吹来几缕,吹散聂雨楼的长发,也终于吹干她的泪痕。
「你可曾想杀回那老君山?」
她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苦笑:「都过去了,再说,也杀不了啊。」
「为何?」
他突然老气横秋又恨铁不成钢的轻轻拍了一下聂雨楼白净的额头,笑说:「真傻假傻?都说是老君山了,这么好杀?」
聂雨楼嘟起嘴,喃喃自语:「切,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嘛…」
他也好笑:「也没那么厉害。」
「不过,比一般人厉害。」
他叼着杂草,神情自傲的臭屁。
当然也归功于他现在有的是资本自傲臭屁。
聂雨楼又哼了一声。
想起他对掌门的不敬,又是重重哼了一声。
「你有师傅?」
他摇摇头。
她竟开始讶异他的武学天赋,无师自通,竟可到达如此高度。
她出生聚仙,当然知晓武道一途师傅引领的重要性。
「那你如何练剑?」
聂雨楼不禁好奇。
只见他很认真的歪着头思考,说道:「每日练两个时辰,累了就偷懒睡个觉,第二日补上一个时辰。」
她彻底无语。
这要传到江湖上去,要有多少练不成高手的英雄豪杰要咬牙切齿的抹脖子自尽了。
聂雨楼也有点不可置信:「光练能练成这样?」
他又好笑拍了拍她额头:「光练招有啥用?关键得悟,一通百通。」
「你悟了?」
「早于十年前就悟了。」
「悟了什么?」
他吐出已平淡无味的草根,抬头任风拂脸,平淡道:「厉害不厉害,没用,能活着就好。」
她默然。
她又好奇转过头看看他,闭着双眸,除了好看点也确实没什么出奇之处。
「你有多厉害?」
他再一次被她的小女人心性逗乐。
女人,上善若水,聂雨楼有点迫不及待知道,这个连掌门都只需七剑而败的人,到底有多厉害?
他轻呵了一声:「也不厉害啊,之前闲着无聊去找所谓十大高手比划,只有自己知道,到了前三就要寸步难行了,更何况老君山里的南天门、广寒宫和瑶池还有三尊老君,南天门那个更是天下第二个可以光明正大称帝的武帝,还有其他门派宗师,山野高人不计其数,这四海九州,哪有真正无敌的人。」
聂雨楼再次很可爱的问道:「他们你都打不过?」
他笑道:「打不过,那老君山南天门第九任老君,传闻已是天下第一,我看也差不离了,十年来见了他两次,第一次见他一剑拦腰断山,让我明悟初窥武道。九阳融雪小成之后见了他第二次,也是一剑,结果我差点死在剑下,所以说啊,想杀回去,但没本事哟。」
聂雨楼轻声道:「已经很厉害了。」
他笑着并无回答。
聂雨楼又轻声喃:「天上浮云似白衣,斯虚改变如苍狗。」
连一卷经典都搞不定的他听得一头雾水:「啥?」
她摇摇头。
他也不刨根问底,豁然起身拍了拍屁股,该去喝好酒了,只是察觉到聂雨楼直勾勾的盯着他,他小心翼翼问道:「一起?」
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