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的根无非在心,因为脚要驾其为马,四处可栖。
每一个浪子都有出发的地方,那就是根。
他非但没有,还痛恨着那个地方。
所以他不入京。
任那里的桂花,好酒,好菜,好景,都比其他地方繁华多见的多。
是犟脾气,也是活该。
活该他走上这条路,活该他要出生在那里。
温柔的人好是好,但会腻。
你要跟他们喝酒,他们点头说好。
你跟他们吃饭,他们更高兴。
甚至你们一起去嫖,成了连襟,他们都没有摇头的时候。
倒不如说温柔的人不会拒绝。
所以他不喜欢温柔的人。
因为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对自己好,还只是碍于拒绝。
而聂雨楼就不是个温柔的人。
她是冷的,淡的,仙的。
他是冷的,淡的。
这么说她岂非不是稳赢于他?
其实不然。
男人女人自古逗趣。
因为女人让男人不堪是男人活该。
男人让女人不是那就是男人该死了。
可偏偏就有视该死于无所谓的人。
他穿着白衣,风不往这儿吹,月光洒向别处,无意境可言,却也处处合拍。
夜已然深了。
他没睡,她也没睡。
不是碰巧,不是偶然,也不是刻意安排。
是寻常事。
他教她练剑,明悟内功。
「明日能让我运起两成‘九阳融雪’,这九锦第一式,才算是成了。」
他这么说,叼着随处可见的长长杂草,满脸轻松。
他没忘记他和聚仙的约定。
似乎杀手但或者江湖的人,对约定都格外的恪守。
他便如此。
宋九凤收小月儿为徒,他授《千福轮经》和《御龙九锦》于聂雨楼。
公平的很。
只是那把破剑死皮赖脸认了主,想还也还不了。
想想要是聚仙知道了他把仙剑认主视作死皮赖脸,他们会作何夸张嘴脸,光想就觉得好笑。
他依旧一尘不染。
他对她的白衣,也似乎格外温柔。
前提是这个温柔事出有因。
「你的武功,名字很好听。」
聂雨楼文不对题,她要是觉得好听,那就一定是好听。
谁会否认美女的话?
她也穿着白衣,握着腰间玉笛,剑气刚刚疏散而去,这第一式,可费了她颇多功夫。
《御龙九锦》之玄妙,他轻轻松松便能使出这高深剑法的精髓。
所以他甘心给聂雨楼喂招。
只是这练了有些时日的第一式,始终却连他的衣袖也沾不到。
他生吞了凤凰,怀其血脉,自创内功‘九阳融雪’。
却不知已是天下少有的至阳之宝。
他偶得老君天书,悟了剑法‘一剑封喉’。
也不晓这剑法早已人称第一。
他的两种武功江湖人很言简意赅的概括成两个字,一个是‘无’,另一个是‘敌’。
所以他在传说里,寂寞了十年。
「你倒是第一个说它好听的人,从前,可没人会这么觉得。」
他颇感意外,十年来,可没人觉得一个杀手的武功有美感可言。
刀下生灵涂炭,武功遗臭万年。
但能让人记住的,可不就是好武功。
聂雨楼撩了耳边长发,发丝却不如原先那帮整整齐齐,但终究是漂亮迷人眼的。
「你可不就用了这武功,救了小月儿。」
「可我也用这武功,杀了无数人。」
「杀人无数终悟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比救人无数终萌杀人之心好得多。」
他忍住轻笑:「这么说的,你好像在打救我般。」
「你要笑我啰嗦便笑,别憋着,你笑起来,也比不笑可爱多了。」
聂雨楼霎时觉得自己言多必失,一个不小心,就把真话讲出来了。
于是她又小女人可爱的干脆一声不吭。
聂雨楼也俨然不知,她这举动远比当初捞月江上三眼三个印象的那个不知人间其味的仙女要可爱的多。
可爱不是孩子才有。
而是长大了,偏认为可爱是幼稚。
「好吧,早点睡吧,明天见。」
他吐掉杂草,终把忍住的轻笑释放开来。
只是他并无打算往叹罪楼而去,而是朝着山下,岛外。
「你去哪?」
聂雨楼闷声了很久,还是好奇问道。
她并不是执意想知道,只是好说点什么为了化解之前的尴尬。
「买酒。」
「这么晚了?」
「有什么问题。」
「你懂得出去?」
「青棠小师妹告诉我了。」
「她为什么告诉你。」
「因为我答应给她带礼物。」
「卑鄙。」
他不以为然,呆在这儿,有她在固然好,但终究会闷的。
凤凰也是鸟。
是鸟都向往笼子之外。
「你喜欢什么。」
「你要干嘛。」
「我也给你买礼物,替我保守秘密。」
「不用!」
「真的不用?」
「不用!」
「那我买回来可全都给青棠小师妹了。」
「给吧给吧!我才不稀罕!要去快去!明天还得早起练剑!」
她竟真的回头走了,收好玉笛,也不道再见。
因为她没由来的相信,他这一走,不会真的走了,他还会回来。
只是他如果要走,谁能拦得住?
她就是有理由的相信,他会回来。
岂非是她在这儿?
她不知道这理由从何而来。
这世间,往往借口都是人们自己找出来的。
何况区区一个理由?
自己不小心上了自己的当而已。
骗别人不容易,骗自己还不容易么。
他站在原地,也只是想,买了酒。
就回来。
……
他来过徐州,他当然来过。
可以说少有他没去过的地方。
十八米的桂花树上,几乎每一枚花瓣就代表一个地方。
整个江湖,怕是几乎都踏遍。
他没有根,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地方。
他喜欢扬州,他不喜欢京城。
所以扬州有棵十八米的桂花树。
京城有数不清想要躲他的人。
至于徐州,如不是来杀人,他也不会经常光顾。
到头来还是少了什么难忘的东西。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可有人的地方也少不了青楼。
男人多少都有点认死道理。
可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赚钱却比一个会武功的男人容易的多,也多的多。
这样的道理,男人还真是无所谓了。
因为没有哪个男人不会喜欢温柔乡的旖旎。
所以青楼好像比杀手行业更赚钱,偏偏还在明处。
更何况高档的青楼。
梦浓坞就是徐州最高档的青楼。
这里似乎连空气都是旖旎的,甚至盖过花酒极好的味道。
这里的女人也是徐州最漂亮的女人,当然也是最贵的。
这里的场子是徐州最大的场子,因为足有二十艘花船泊在岸边,灯火耀明,夜夜笙歌。
他当然要来这高档的地方。
因为夜越深,也只有这种地方才有好酒。
多日滴酒未沾,哪是那种二三两的劣酒能弥补的窠臼。
再普通的人,也有勒紧裤腰带讨酒喝的时候。
花船泊而稳也不稳。
稳是因为大多男人都望着好看的姑娘入了神,忘了喝酒。
不稳也是因为望着好看的姑娘入了神,不小心喝多了。
他已经喝了三壶酒,却很稳。
他独坐,身旁没有一个姑娘。
他只是来喝酒的。
他闻的到花粉胭脂,却瞧不见容貌,姑娘要来也和没要一样。
他也没心思听厅中的雅乐,姑娘的娇嗔。
他只是来喝酒的。
可这花船的大厅中,竟也有人跟他一样,只喝酒,身旁没有姑娘。
其中一桌没有姑娘是因为客人本就是一个姑娘。
只是这姑娘看来奇怪,孤身一人,还带着面纱,瞧不清面容,但看得出才十五六岁年纪。
另一桌没有姑娘是因为他们根本没叫姑娘。
岂非叫不起?
当然不,堂堂世子殿下是缺钱的主?
当然不,只是怕叫了姑娘,吓了她们,自己还落不得好处。
许世遗也蒙着面纱,望着对桌同样蒙着面纱的姑娘家,一阵头大。
遢伯则一脸浅笑的喝着酒,好酒,没望着对桌姑娘,反倒望着旁桌独自饮酒的他。
眼神里,看不清在想什么。
「唉,她还真是不依不饶,竟然跟到这儿来。」
许世遗真是有点佩服陆梨的毅力了。
事实是陆梨一路从京城跟到徐州。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即使再丑的女人也懂得梳妆打扮。
何况如此尊贵的陆家千金。
只是再尊贵,也比不上世子尊贵啊。
皇帝下来就是王爷了,谁敢得罪声明赫赫的南马王?
虽然南马王亲自登门道歉,陆家还是决定吃哑巴亏,还望陆梨自求多福,找个不嫌弃她的人嫁掉,这事就算拉到。
谁知陆梨竟瞒着家里,偷偷跟着许世遗一路从京城跟到徐州来。
求那个活在传说里的人,帮忙治嘴巴。
难怪自己这么久都讨不到她的好,只好出其下策,弄得两败俱伤。
想到这如肥香肠的嘴巴又一阵生疼。
可许世遗望见她倔强的小眼神,又一阵心痛,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第一次出这么远门,心里的委屈他当然知道。
如果不是自己喜欢她喜欢的紧,哪会狗急跳墙的用药啊。
许世遗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遢伯还真难得没搭茬,一如既往望着他。
许世遗也被搞的一阵好奇。
「遢伯,从咱进这花船开始,你就一直望着那人,遢伯,你不会是喜欢男人吧?」
遢伯白了一眼许世遗,说道:「小爷莫乱开玩笑。」
许世遗也被自己的无心之举逗笑,大方拍了拍遢伯的肩膀,笑说:「嘻嘻,对不起对不起,不过遢伯,熟人?叫过来喝一杯?」
遢伯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并不认识。」
「那你干嘛一直看着他,有来头?」
遢伯神秘笑了一声:「恐怕有些来头。」
许世遗一阵云里雾里,没趣的遥遥脑袋,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酒,即使这样,还撒了一大堆出来。
对桌的陆梨也是,一壶酒,大多撒了半壶有余。
青楼这种地方,姑娘漂亮固然重要。
更重要的是,这地方有乐子。
青楼的乐子,无非有三种,一是好酒开封,二是花魁出阁,三是喝酒闹事。
而这喝酒闹事,是最常见的。
男人的胆子一向不小,欲望也是。
酒则是放大这些东西的药引。
跟女人爱美一样,再没钱再丑的男人喝完酒都爱臭显摆。
而且都要找没同伙的人臭显摆。
所以陆梨望着三个摇摇晃晃走向她的汉子,心里一阵害怕。
情急之下竟望向了从未拿正眼看过的许世遗,眼神多是求助。
「小妹妹,一个人来这地方多寂寞,来陪哥哥喝一个,怎样?」
那三个看上去有些劲头的汉子很自然而然的坐在空余的三个位置上。
这是男人的恶趣味,看到女人多爱叫小妹妹或者小姑娘。
如果叫你这个女人,那调戏的乐趣在哪里。
喝醉的男人乐于自己是猫,就爱看女人像老鼠怎么跑也跑不出自己手掌心的无助模样。
陆梨倔强的不说话,可滴溜的泪花,已在眼睛里打转。
好似一路上的委屈,都在这眼泪里。
家里敢怒不敢言,自己为了治好嘴巴,忍气吞声跟着那坏蛋过来这种地方。
现在偏又遇到这种事。
矛盾的是,她更不想让那三个男人看见自己的丑模样。
嘴肿的和肥香肠一样,那三个顿时失去兴趣的男人定会一阵鄙夷。
她何曾被鄙夷?
明明拥有美貌的她,却被鄙夷容貌是最刻骨的屈辱。
女人皆是如此。
急的不止是陆梨一个人,坐在这儿的许世遗更急。
他当然也想冲上去把那三人一阵教训好英雄救美。
可英雄有了,美也有了,偏没有武功。
哪个从小娇身惯养的公子爷会无聊没事的去练武功?
钱不就是武功,身旁的护卫一大堆,还需自己练?
偏偏这次出来就带了遢伯一个人。
可一辈子深究医理的人哪有时间去练武功?
「遢伯,怎么办?这可是改变我在她心中形象的大好时机啊!」
遢伯无奈耸耸肩,表示我也没办法。
丁点武功不会,总不能冲上去送死。
许世遗急如跳蚤:「呀怎么办怎么办,遢伯,她看我了!她看我了!完了完了,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啊?怎么办啊遢伯,想想办法啊!」
遢伯轻轻咳嗽一声,促狭一笑:「小爷莫急。」
随后神秘莫测的朝旁桌的他努了努嘴。
许世遗不解的随着遢伯望向一直在独饮的那人。
高,也不高啊,还挺瘦,长得倒是不错,还闭着眼,瞎子?
腰间有剑是有剑,可这剑,是不是也忒破了点?
着着白衣,这么干净,一定不常打架,会武功?
许世遗艰难的回过头以眼神询问遢伯:「靠谱?」
遢伯微笑点头。
许世遗也不管三七二十几了,朝着旁桌就去,豁然在他对面坐下。
四壶酒下肚,他竟有点苦恼,甚至忍不住苦笑。
因为他没钱。
他要做普通人,当然要像个普通人。
所以他把刀交给了臭娘们儿,输光了所有钱。
今天竟然忘了这一茬,四壶好酒,似乎挺值钱啊。
就这么走?
不是他的风格。
唉,寻欢作乐,最尴尬的就是没钱了。
他竟然也可以碰到这种事。
他好笑的摇摇头,自己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只是他在想要怎么付钱的时候,钱就来了。
「喂,哥们儿,会耍剑不?」
他何止会耍。
简直耍的出神入化。
他对于对面突然出现的人有点莫名其妙。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闻气息不会武功,从语气颤抖的程度得知嘴有些毛病。
仇家?
不像。
找事的?
更不像。
如果来找他的人不是仇家和找事的,那就一定是要帮忙的。
哪个杀手都一样。
「有事?」他轻描淡写询问。
许世遗急道:「对面那三个汉子要欺负女人,你看的过去?」
「我看不见。」他依旧轻描淡写。
许世遗更急了:「那我现在告诉你了,你不打算出手相助?」
他不紧不慢的又要来两壶酒,说道:「这里一共六壶酒,帐你结,另外再给十两纹银,我成全你英雄救美,有问题?」
许世遗有点惊于他的思维跳的有些过快,这还没说目的就谈价钱了,偏还这么便宜,什么逻辑?
但他还是病急乱投医般点点头,笃定道:「没问题!」
「那你拿着这壶酒。」他说。
「啊?」
「我说拿着这壶酒。」
「这和我拿酒有什么关系?」
「你还想不想英雄救美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许世遗只好听他的话,莫名其妙握着那壶酒的把子。
他也不多说什么,举杯抿唇,眼本身就闭着,只微微侧了下头。
他呵出一声酒气。
却如一把剑横空而来,剑如箭,要百步穿杨,穿杨有声,如青葱白指,轻弹剑身,发出阵阵微鸣,后铿锵有力‘噔’的一声,紧紧的没入红心。
这不是他的刀,哪像空的?
当然不像空的,这并不是寻常事,更不是空穴来风。
他的一声呵气,许世遗握着的酒壶应声而碎,如轻弹剑身的微鸣是壶碎溢出的好酒,形成三把酒剑,破空而去,没入红心的铿锵有力般声音来自酒剑射穿那三人的大腿。
举手投足摆平三个汉子的他拿着剩下的那壶酒离座,精准的从傻眼的许世遗怀里摸出一锭碎银,轻轻道了一声「不谢。」扬长而去。
剩下只身一人的许世遗愣在原地,抬手握着碎壶。
姿态像极刚刚使出惊世一剑的孤傲剑客,不屑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