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往左拐,在路的尽头与一排院落并列着的是一处拱形石门,门前立着两个半人高的石狮。干枯的枝蔓将它牢牢围住,若是正逢夏日,爬山虎的触角会把石门完全遮掩,看上去如同一堵普通的墙壁。
石门没有上锁,透过缝隙能依稀窥见里面萧索的光景。
潘泽坤迟疑片刻,弯腰钻了进去。
确切地说,后院俨然是一片树林,林立着不下数百棵粗壮的老槐树,落叶积成厚厚的一层。
潘泽坤踩在上面,发出“嚓嚓嚓”树叶碎裂的声音,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树林的尽头,赫然现出一间房子,白墙黑瓦,颇有些像南方建筑。
木板门死死地关着,静谧得令人感到窒息。
潘泽坤克制住越来越喘的呼吸,猛地上前,一脚踢开了木门!
他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潘泽坤几乎被熏晕。
管家苏衡蓦地回头看着潘泽坤。他右手握着一个粗壮的烧得通红的三角铁,左手竟然抓着一只正处于幼年的黑猫,身边是一个烧得正旺的铁炉。
苏衡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把三角铁烙在黑猫的脖颈处!潘泽坤把门尽量敞开,他看到整间屋子里摆满了铁笼,里面塞满了清一色的黑猫!
潘泽坤吓得面无血色,踉跄着退出时被绊倒了。
苏衡见状,扔掉手中的黑猫和炽热的三角铁,把潘泽坤扶了起来。
潘泽坤闻到苏衡身上有股毛发烧焦的恶臭,他突然想要呕吐。
“没办法啊,”苏衡的声音听上去有太多的无奈,“我家小姐自从发现你兄长吊死在祠堂后,整个人都被吓傻了。好在寻到这个偏方,才救了她的性命。”
“我哥哥以及赵三哲均不是吊死,而是内脏受到压迫致死,”潘泽坤冷冷地更正道,“他们嘴角都有显而易见的血痕,并且胸腔骨均有断裂现象。”
苏衡显然有些惊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何对这些黑猫如此残忍?将它们入药也就罢了,竟这般虐待!”
潘泽坤情绪激动。
“唉,这些黑猫都是从城内各家各户收购来的,每只猫在入药前两天都不能喂食,它们饿得直叫,严重影响书生第的清静啊!”苏衡说道。
“为何不能喂食?”
“老爷的弟子常致远精通药理,说这样熬出的虎骨才有祛病的功效。”苏衡回答。
潘泽坤久久无语,转身越过槐树林,出了后院的石门。
那夜,潘泽坤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想着那天在海边墓地所见的可怕景象。
那日清晨,他告别守城军官翟坚,独自一人找到了哥哥在海边的墓地。
咸腥冰冷的海风伴着薄薄的雾霭,哥哥的墓地有些低洼。他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发现自己踩在了什么绵软的东西上,潘泽坤俯下身子,他看清了,那是一只死去的黑猫!
潘泽坤惊恐地往上爬,待到雾霭渐渐散尽,更为恐怖的场景出现了:上百只黑猫的尸体散布在哥哥的墓碑周围,死态各异,僵直的身体已经开始膨胀!黑猫的眼睛骇人地圆睁着,几乎要滚落出眼眶!
随后的场景潘泽坤终生难忘,哥哥的尸体横躺在墓碑后,体无完肤,到处是被黑猫咬食的溃烂伤口,唯有脚底板上一个“阳”字向他表明了哥哥的身份,那是小时候父母命人刺上的。
潘泽坤瘫坐在地上,他预感到这是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哥哥很可能只是这个阴谋的牺牲品。奇怪的是,在墓地旁的一棵枣树下,拴了几只幼小的猫,正吃着食物。
忽然,他听到不远处海边有划船的声响,如此早的时候,决不会是渔民出海。雾霭渐渐散尽,潘泽坤看到那艘不大的船正驶向远处。
而立于船头的人穿着十分怪异,他正满脸阴毒地望向潘泽坤!
阴天。
才上午时候,书生第内便一片昏暗,死气沉沉。
常致远在大厅里跟佘老爷讨论国家大事,佘蔓萝静坐于一旁,眼中满是欢欣地望着常致远。
佘老爷怀里抱着那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用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它黝黑发亮的脊背。黑猫不似先前那般活跃,赖在佘老爷身上昏昏欲睡。
奇怪的是,黑猫的嘴上套了一幅银质的嚼子。潘泽坤长久地盯着那副嚼子,一股凉意慢慢由肋下直窜后脊梁。
佘老爷仿佛看透了潘泽坤的想法,说道:“这猫刚生育不久,会乱吃食物,一不小心则会丢了性命。”
这时,常致远也开口了,“听说过猫有九条命吧?其实,民间也有猫有十条命的传说。十命猫即是当之无愧的猫皇。老师的这只猫是不是储松城内的猫皇我不敢断言,但它每次嗥叫都会引得后院众多黑猫乱嗥。”
“为了避免影响到书生第的清幽,你就建议给它戴上了嚼子?”潘泽坤抢先问道。
常致远笑着点了点头。
“唉——”王光北一声长叹,引得众人都望向他。
王光北有些不自然地挠挠头,这才说道:“真是晦气,我丢了好几件衣服。奇怪的是,衣服均是被人随机取走,好坏不一。”
“真有这事?”佘老爷猛地站起来,黑猫顺势扑到地上,马上迅捷地跑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下佘老爷命众家丁彻底搜查书生第,如此兴师动众有些不合情理,谁都明白,佘老爷无非是想维护书生第百年的清誉罢了。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正当众人心里抱怨王光北不该让佘老爷如此大动干戈之时,潘泽坤说道:“书生第的后院还没有搜。”
佘蔓萝的反应最为强烈,转身又要呕吐,估计是又想起了那日的情景。线儿忙上前给她捶背。
潘泽坤不再言语,转身向后院走去。佘老爷命苏衡前去将门打开。
所有的地方,包括祠堂都搜查过后,潘泽坤再次站到了那间饲养着无数黑猫的房前。
天越发阴沉了,头顶的枯枝在摇晃,发出沉重的声响,压迫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潘泽坤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一片漆黑中,无数双闪烁着明黄色光泽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潘泽坤被震慑住了,浑身的汗毛直立,心脏被狠狠地挤压着,他快要窒息了。他脑中再次重现哥哥死时的惨状,猫的爪痕遍布那张支离破碎的脸。
管家苏衡和众家丁赶忙上前,把两边的窗户打开,光线这才透进了房间。
那些黑猫被关在一层层铁笼内,胸腔绝望地起伏着,它们大都失去了声音,喘息声都喷发出彻骨的愤恨。
潘泽坤忍受着无比的恶臭,走了进去。
这里是黑猫的地狱,它们随时都会被扔进滚烫的水中做成汤药。
在房间一个相对空旷的幽暗角落,平行摆着八只铁笼,如同赌场上的骰子。
潘泽坤提着灯笼凑过去观察,空气中扬起纷繁的丝质绒毛,他蹲下去靠得更近一些,不禁张大了嘴巴!
每个铁笼内都放进了一件衣物,已经被黑猫撕扯得褴褛破碎。
这时,一直跟在身后的王光北面色土灰,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没错,全是我的衣物!”
当夜,书生第内锣鼓喧天,张灯结彩。
佘老爷宣布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惊讶的事情。原来,潘泽坤此次前来,不单是为了亡兄,还是奉父母之命前来与佘蔓萝完婚的。
按照旧时的说法,此举被称为“冲喜”,就是冲淡连日来的阴霾晦气,为书生第注入新的气象。
佘蔓萝自是不敢违背父命,苦泪涟涟地被人送入了洞房。
深夜,潘泽坤进屋,神色严肃,全然不似一个新郎倌。他静静地坐在桌子边对佘蔓萝说:“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常致远。”
佘蔓萝的眼泪簌簌落下。
潘泽坤又道:“你可知我也是喜欢你的?”
佘蔓萝看着烛光摇曳下的潘泽坤,没有说话。
“你真不记得我了?”潘泽坤有些动情。
佘蔓萝擦干眼角的泪,浅浅地摇头。
“为何要帮他躲过所有人的怀疑?其实你根本没有喝下那些汤药。”
潘泽坤转而补充道,“我说的他指的是谁你应该很明白。”
佘蔓萝的表情猛然凝住,仓皇地抬头看着潘泽坤,眼里满是讶异。
就在这时,潘泽坤原来的住处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
浑厚绵长的钟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异常惊心动魄。
“果然不出我所料!”潘泽坤兴奋地起身,朝外跑了出去。
院内。
王光北瘫坐在大钟之下,喘着粗气,一见到潘泽坤便喊:“快去抓住他!”
书生第里跟过来的家丁倾巢出动了。
潘泽坤将王光北扶起来,在院中的石阶上坐下。王光北惊魂未定地说道:“真的是他干的!”
潘泽坤赶忙打断他,不让他再说下去,只道:“等佘老爷来之后再说不迟。”
王光北愣了一下,遂问道:“你该称呼我老师为岳丈的,怎么还称呼佘老爷?”
潘泽坤笑了,低声回答:“跟你一样,我也是在演戏给他看。”
书生第的大堂内,灯火齐明,佘老爷穿戴整齐地坐在太师椅上,看上去之前根本没有更衣休憩,更像是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常致远被五花大绑后摁倒在地。
潘泽坤不动声色地走上前说道:“咱们就从虎骨说起吧。小姐得病是假,只不过你由此提出了大量收购黑猫的要求。我哥哥和赵三哲死时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后来我顿悟,明白那动作是指黑猫,是想告诉我们要调查收购黑猫的始作俑者!”
常致远冷笑道:“那我大量收购黑猫,不为小姐的病,难不成还有别的企图?”
“有!”浑厚的声音从众人背后传来,是守城军官翟坚,“还记得当初我问潘泽坤在城门下做什么,他答在赏月。我断不会愚蠢到因为这样的回答就与他喝酒交谈。”
翟坚清了清嗓子,转头对佘老爷说:“老大哥可知道我们北洋军阀最新的禁令?”
“严禁与城外倭寇进行鸦片交易,违令者斩。”佘老爷说。
“众所周知,储松城盛产罂粟花,做成鸦片可谋暴利。但家国危亡之时,断不能让它们流通出去祸害黎民百姓。那晚,潘泽坤指着城墙上一排鬼魅般的黑影让我看,竟然是上百条黑猫!它们正接连越过城墙,向城外面跑去!我当即用箭射下一只,竟发现它的腹部绑着一大块鸦片!”
所有人都惊异万分,连佘老爷这般见过世面的人都乱了方寸。
“我认出了为首的那只大黑猫正是佘老爷的宠物,便断定贩卖鸦片人肯定在书生第内。所谓欲擒故纵,我索性放任那人为所欲为。”潘泽坤继续说道,“后来我家兄曝尸于墓外,继而又看到倭人乘船远去,便打开埋于地下的棺材,发现里面满是钱财,我至此终于明白了你们的交易手段!”
王光北指了指常致远,忙问道:“快说来听听!”
“那只黑猫无疑是储松城内的猫皇,身上的气息会对其他猫产生刺激。每次常致远杀人后都负责主持丧葬事宜,暗中又给尸体灌下毒药。”
“人已经被杀,为何还灌下毒药?”守城官员翟坚不解。
“这在稍后会讲到。大家一定记得佘老爷的黑猫被戴上了嚼子吧?
目的不是为了防止黑猫乱吃东西,而是防止它半夜出城门时闹出大的声响。那日我发现,每座院落的柱子上都有黑猫留下的爪痕,而这座院落又是平直建造,这说明黑猫是顺着回廊柱子上的连贯横木爬出了戒备森严的书生第!
“这只猫皇刚生了仔,常致远把小猫寄养在城外墓地。猫的嗅觉灵敏,便在万籁俱寂之时出外寻找儿女。而其他的黑猫载上鸦片后,也跟随出了城门。猫毕竟是动物,黑夜出没极为正常,自然不会引起守城官兵的怀疑。猫皇带领众猫来至墓边,悲剧就开始上演了!”
潘泽坤愤恨地将目光投掷在才行致远身上,继续说下去。
“其实,不只王光北的衣服被盗,我哥哥和赵三哲死前的衣服也被盗走。王光北的衣服何以会出现在后院的那间房内?很简单,就是为了让黑猫们熟悉他们身上的气味,继而出城去寻找尸体。由此我推断,王光北将是下一个被谋害的人。黑猫们来至墓前,由于连日没有喂食,便将我哥哥的尸体吃掉,随后又因尸体有毒,所有黑猫相继死去。躲于一旁的倭寇便把黑猫身上的鸦片取走,将给常致远的钱财放于棺材内。而猫皇则因为戴了嚼子,并没有中毒,安然回到书生第。”
常致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角在轻微地抖动。
“再说说那个奇怪的闷响,这正是你杀人的手段。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钟上,便忽略了敲钟的巨大木桩。常致远把我哥哥喊到大钟前,突然解开捆绑木桩的绳索,惯力使木桩冲下来,正好撞在哥哥的胸口上!”
王光北掏出一封信对常致远说:“你写下这封署名潘泽坤的信约我来至大钟前,本想杀人灭口后再将信毁迹,却不料中了我们的计策!
潘泽坤和小姐结婚是为了激怒你,而我来赴约也是事先设计好的!”
常致远叫道:“你们陷害我!有谁看到了?”
“我!”孔博走进来,全然没有之前的呆傻之气。
“你没有疯?”常致远惊叫道。
“我若不装疯卖傻,想必早被你杀了吧!”孔博冷冷地笑道。刚才他躲在院外,看到了常致远意欲杀害王光北的全过程。
“但是,潘泽阳被杀当晚,我并不在场!”常致远仍想狡辩。
“呸!”挤在人群里的线儿唾了一口道,“你骗我和小姐说潘泽阳他们私自将国宝文物卖给倭寇,该杀。我们信了你,事后还帮你遮掩!
没想到你才是败类!”
远处的厢房内突然发出一声佣人的惨叫。
佘蔓萝愤恨中自缢身亡。
潘泽坤久久立于屋外,一言未发,俄而泪流满面。
数年后,有人在一张老旧的照片上发现了潘泽坤和佘蔓萝两人的合影。
那是1911年,清帝退位,举国上下,男性一律剪掉脑后的长辫。
照片前是少年时的潘泽坤,眉眼俊朗,辫子正被一刀剪断。不远处围观的人群里有个懵懂女孩,她左眼睑下有颗细微的泪痣,也在浅浅地笑着。
当年他对她一见倾心,她对他却无丝毫感情。
然而,宿命如此,再美好的少年,也只能马不停蹄地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