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了被子,然后愣住了,最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被子里,白暮的右侧大腿只剩下了一根骨头。身体下面的血在床单上结成了厚厚的痂。我的大脑像一台死机的电脑,完全不能运转。
直到警察来找我录口供,我才想起来要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那是一块肉。
白暮死了。医生说她的心理有很大的问题。
她的四肢都有被捆绑过的痕迹,口腔里有很多枕巾的纤维,胃和喉咙都被胃酸灼伤。她之前的很久都没有吃过食物,只喝过很少的水。
她不可能是自杀。
现在她身边的那本《夜钓》我一直收藏着,我不敢看,一翻开就能想起白暮,一想起白暮我就忍不住要吐出自己肚子里的东西看看那是什么。
《夜钓》的作者叫后半夜,很符合悬疑恐怖小说作家的风格。我很好奇,白暮生前那么喜欢这本书,说明这个作者肯定文笔不凡。书皮上写着这本书在天涯网络的“莲蓬鬼话“上连载创下千万点击率。于是我上网找到了这个作者。
作者的简介很简单,基本上除了生日以外全部都是保密的,在我的不懈努力下,我在一个文学网站上看见了她的照片。她站在黑夜里,腿很直,裙子很红。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你喜欢夜钓吗?
每个字都是一只贪婪的充满欲望的手指,涂着黑色的指甲油,缓缓地从屏幕里伸出来,要抓住我,把我带进它的世界。
我不顾一切地翻开了那本《夜钓》,里面写了一个恐怖故事。
一个已婚男人在夜钓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红衣女子,红衣女子用情至深,于是想逼他离婚,在他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决定出去散心,当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妻子已经死在家中,并且死相恐怖……
当看到这里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甚至忘记了呕吐。
《夜钓》的出版日期是2007年5月,原来我一直是在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来表演自己的生活。
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晚上的时候我梦到了白暮。
她坐在卧室的床上,手脚都被绑住,眼睛被蒙起来,连鼻子里都被塞进了东西。
“别喊,喊就杀了你老公。”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
她不停地发抖,似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坐在床边,用果盘里的水果刀在白暮的腿上一下一下地切着,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的动作很小心,就像一个专业的厨师。
血汩汩地流下来,但是白暮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无助地坐在床上。像屠宰场里的猪肉。
一会儿,白暮的腿上出现了很多很深的横着的伤痕。
她从腿上挑下一块肉,放在白暮的嘴边。白暮似乎很饿,于是张口就吞了下去。她现在没有嗅觉和视觉,就算给她吃大蒜她也尝不出味道。现在的白暮只剩下了食欲。
直到露出了森森白骨,那人才走,临走前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
我从梦中惊醒,想起那个一心一意照顾我的白暮,那个温柔的、坚韧的、孤独的白暮,忽然忍不住号啕大哭,像一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
现在红棉对于我已经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倾诉对象。开始的时候她经常来找我,我每次都抓住她说个不停,内容全是关于白暮的——白暮的贤惠,白暮的温柔……我昨天刚被开除,现在无业,有的是时间。
红棉是个执着的人,她依旧来看我,我没有功夫来研究红棉对我的好是因为我是她的爱人还是病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连楼下的老张都不敢上来吃饭了,小区门口卖报纸的、买菜的,楼下复印社的,甚至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都开始躲着我走了,他们都听过我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听到想吐。
所以红棉的不离不弃让她成为了我最佳的听众。她贡献耳朵,就能得到一个绝佳的研究对象。
后来,红棉对我说:“你得了强迫症。”
“你每天强迫自己回忆白暮,强迫自己吐出吃下去的食物,你需要接受治疗。”
“红棉,你知道《夜钓》吗?”我的眼睛贪婪地看着红棉的嘴,希望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红棉的表情很冷静,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你知道‘后半夜’吗?一个恐怖小说的写手。”
“你知道你为什么被开除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算是正常地摇了摇头。
“因为前天,你在厂房门口跟一头刚宰好的还在流血的猪深情拥吻,嘴里还说着情话……”
“胡说,你胡说!那是白暮!我不允许你侮辱他。”我怒发冲冠,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生气过。
红棉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更加确定她就是那个写恐怖小说的后半夜,她按照她的想法一步一步地破坏了我的生活、我的婚姻,甚至我怀疑是她杀了我最爱的白暮。
事情像一团乱麻一般纠结,真相大白是因为我在床下寻找丢失的拖鞋的时候找到了个日记本,黑色的封面,很破旧,原来这是白暮写的日记。
2008年5月23日,星期四,阴
今天我看见红棉了,是的,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我确定那就是她,她穿着红色的裙子,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我都没有来得及叫她。一晃有将近10年了吧,她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孤独?她是不是还是那么恨我?也许当初我就不该选W做我的男朋友,当时我真的不知道红棉是喜欢他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选择W。她的父母死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很冷漠,悲喜都不形于色,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把我和W恋爱的事情告诉她的时候,我以为她会祝福我,可是她的眼睛里满满的仇恨深深地震撼了我,她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我抢!”我惊呆了。她转身跑出了寝室。再也没有回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她可能已经死了,我找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最后我坐车去了她的老家,一个承载着她不堪回首的记忆的地方,果然,她呆呆地坐在布满灰尘的房子里,一个人窃窃私语。
我试图靠近她,“红棉?红棉?是我。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白暮,你知道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你不是跟我说……是车祸?”
她忽然笑了,嘴角上翘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我骗你的,他们不是车祸死的。”
一阵冷风吹过,我的身体抖了一下,半开的窗子发出“吱呀”的声响。
“那是怎么死的。”
红棉忽然发出一声尖厉的笑,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他们,他们都是我杀的。我没想杀他们,他们总是要求我学习学习,将来赚钱赚很多钱,他们和我一样都已经厌倦了贫苦的生活,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我背负了太多的压力,需要宣泄的出口,那天我看见他们站在那个出口跟我招手,我就冲了过去,手里拿着刀子……”
我尖叫一声,转身拼命地跑……
即使是现在我翻出这段回忆用文字记录下来,手依旧会发抖。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事情。
2008年5月26日,星期日,晴
顾峰每天穿着黑色的大围裙,在屠宰场做繁重的工作,他可能从来没有发现他白嫩的双手是不曾吃过这样的苦的。有很多时候我都想告诉他真相,让他辞掉这份工作,可是我不能。如果现在的生活能让他没有那么多痛苦、没有那么多烦恼,那么他就是幸福的。我讨厌真相,因为真相都带着倒刺。我总是偷偷地回忆过去的他,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写字是他最大的爱好。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他一把抱住我说:“白暮,我的小说要出版了!”我们兴奋得一夜没睡,我和他一起探讨需要改动的情节。小说也最后定名为《夜钓》。
我每天都会把那本书放在身边,我也会偷偷地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看见这本书会清醒过来?
我很矛盾,我知道过去的事情会让他很痛苦。
《夜钓》正式出版的那一月,他每天都做噩梦,说会梦到一个孩子,穿着嫩黄色的上衣,站在门口,让他过去。他对我说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从来不相信科学以外的东西。
直到顾峰出了车祸,他撞上了一个孩子,鲜血染红了他嫩黄色的上衣……孩子没能救活,顾峰就此失忆。我把顾峰送到外地疗养,并且给了家属很多钱解决了这件事。
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他现在是快乐的就好。
2008年6月10日,星期四,阴
今天我又看见红棉了,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脸阴阴的,手里拿了一本书,顾峰的《夜钓》。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在我心里袅袅升起。
她走过来对我说:“白暮,还记得我吗?我是红棉。”
我木然的点头,“好久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心里就很虚。
“我回来了,来看我的孩子。”
“原来你已经有孩子了?真幸福!男孩还是女孩?”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
但是红棉的表情却没有做了母亲的女人应有的温柔,反而显得阴冷刺骨,“他死了,车祸。”说完她转身走了。
我浑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我知道我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2008年6月11日,星期五,晴
晚上的时候顾峰去钓鱼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有点害怕,我知道红棉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阴冷的空气从我的毛孔鱼贯而入,我禁不住颤抖起来。
原来的红棉是个温婉的女孩子,与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那时候我们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初中新学期的开始我们是同桌,她穿着白地碎花的小裙子,扎着马尾,笑眯眯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你好,我叫红棉,白红棉……”
这个画面变成了相片,永远储存在我的记忆中……
2008年6月15日,星期二,晴
顾峰失踪了,手机关机已经两天了,警察也找不到他。我昨晚做梦梦到了红棉,她手里的刀一下一下插进顾峰的身体里……
我被惊醒之后,听见有人敲门。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红棉站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其实有很多事情是逃避不了的,我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红棉,你最近好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老公在我手上……”她说完这句话就把我拽到床上,拿出绳子把我的手脚都绑起来,给我打了一针,然后蒙上了我的眼睛,又堵住了我的嘴。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我的腿的存在,但是我知道我是非死不可的,她恨我也恨顾峰,如果我按照她说的方法去死,她就可能放过顾峰了,所以我放弃了挣扎。我也明白放弃挣扎就等于放弃了生命,可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
最后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我知道她让我吃的是自己的肉。
我要坚持,坚持到顾峰平安归来,我用嘴巴咬断了手上的绳子,冰箱里已经没有了任何食物。我想求救,可是我不敢,我怕红棉会杀掉顾峰。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于是拿出日记写出最后的话:
我爱你顾峰,你要好好活下去。
……
我不知道现在是第几天,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我想起红棉临走的时候说的话,她说:“低头就能吃到食物。”
我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个怪物,只剩下了食欲。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到他回来,或许不能了吧,我知道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因为我的眼泪居然也流不出来了……
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白暮死后,我忘记了我哭了多少次,毫无男子汉的尊严,我这个玉树临风的屠宰场工人,抱着日记蹲在床边,哭得惊天动地。
真相原来近在咫尺,这场悲剧竟然源于自己。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红棉,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她,我想不起来,我能想起来的只有白暮。
我知道她还没走,她藏在我心里最柔软的位置,等待我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