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有一人多高,客厅里的东西都照在里面,像另一个客厅。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伸着手的男人,和一个歪着脑袋的女人,那自然是我和他。
“你看!她笑了!”他举着手,兴奋地说道。
我浑身开始发凉。
他不顾我的感受,继续疯言疯语。他跑到镜子前,温柔地说:“老婆,你出来吧,你出来啊,别躲在里面,会闷坏的。”
我听不下去了,硬把他推回了房里。
肚子上的疤痕果然预告得非常准确,第二天下大雪了,天成了灰青色。
我在地摊上给男人买了一套衣服,总不能让他老穿我的衣服吧。
我刚走到楼下就看见那个男人了,他不知怎么跑出来了。他站在楼道门口,一边发抖一边直直地望着远处。
他穿得单薄,我跑过去,骂道:“你想冻死啊?跑出来干什么?”
我拉他回家,他第一次反抗我。
“我老婆不见了!”他甩开我的手,固执地望着远方,“她去哪儿了?
我得把她找回来!”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我老妈打来的。
我挺烦地,说:“妈,干什么?”
我妈说:“我给你约了个人,你出来见见吧。”
“我还要上班的!”
“星期天,你上什么班?”
“我加班。”
“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没。”
“别骗我,肯定是!”
我用闪电的速度挂了电话,扭回头,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大门。
我追上去,说:“走,跟我回家。”
男人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我老婆确实没在家,她得去医院,不然她就疼死了!”
雪突然就停了,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拉他回家了。走到楼道口,我下意识地望了一眼大门外,我又看见那个女人了,还是看不清她的脸。
女人隐藏在人群中,她再一次逃得无影无踪。
我开始怀疑,那个女人确实就是男人的老婆,她一定是嫌弃这个男人是个疯子,所以把他扔了出来,或者,是没钱给男人治病,又舍不得男人,再或者……太复杂了。
男人回家就哭了,突如其来地大哭,他哭得我有点无法招架。
他从文疯子突然就变成了武疯子,不过他不折磨我,只是对自己实施一次又一次的“迫害”。
他拿剪刀戳自己的手,还打开窗户试图跳楼,还好,窗户上有铁栏杆,而且我家是一楼,最后,他竟然撞墙。撞得墙“咚咚”响。
我好不容易才制止了他。
我说:“你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老婆流血了,流了好多血!”他又开始哭,哭个不停,“她死了!”
我离开家之前,把男人哄睡了,我把他房里一切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走了,然后绑了他的手脚,把他房间的门反锁,这才安心离开。
老妈笑得像一朵花,给我介绍道:“这位是你张阿姨家的大小子,你还记得吗?你俩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
我尴尬地笑了笑,只能说没印象。若不是老妈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去,她就找上门来,若不是怕她看见那个疯子,我是打死也不会去的。
老妈继续和那个男人侃大山,说我和他儿时的故事,我没心思听,心还留在家里,担心着家里那个疯子。
老妈跟他说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我和这个我已不记得的儿时玩伴。
他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我说:“不认识。”
他说:“是啊!好久没见了,自从你离开家,我们就再没见过。”
我完全没心思听他讲话,我脑袋里全是我家里的那个疯子。我觉得我也疯了,面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异性,我居然不讨好献媚,一心想着家里的那个疯子。
我越想心里越发慌。最后,我去了趟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后就直接打车走了。
那个男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地上,像一条大虫子,他嘴上都是血,手上的绳子也都是血,他见我气喘吁吁地冲回来,一边啃绳子一边哭了,委屈得像个孩子。
“你怎么不要我了?你怎么不要我了?”他拿绳子去擦眼泪,一脸血红。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子,别提有多难受了。
我搂住他,说:“我这不回来了吗?我不会不要你的。”
我给他解开绳子,他一把就搂住了我,搂得很紧。
他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咱俩说好一辈子在一块的!”
他把我当成他老婆了。我拍了拍他,也哭了。
我给他做了面条,他狼吞虎咽地边吃边对我笑,一声一声地叫我“老婆”。他吃完后还要帮着我洗碗、打扫厨房、给我放洗澡水,几乎成了一个正常人。
有一刻,我觉得他好了,真的好了,因为我答应做他的老婆,他一下就成了正常人。
晚上,他非要和我一起睡,还好他只是搂着我,并不打算做别的。
他对着我的脸吐着气说:“老婆,你回来了真好。”
我平生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睡觉,奇怪的是,我并未觉得不妥,反而很惬意。
我想,没准我俩上辈子是夫妻呢!
我摸摸他干净的脸庞,打算关灯睡觉,然后我看见窗外的大街上,远远地站着一个女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墨镜反射着月光,成了两个光点。
我打了个寒颤,我想起今天男人说过的话。
他说,他老婆死了!
晚上,我辗转了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成了一只木偶,我和男人成了夫妻。我俩过得挺好。可每次我经过客厅那面大镜子的时候,都能看见一个女人,一个躲在我背后的女人。
有一次,我老公不在家,我就好奇地站在镜子前,想看看那女人是谁。
可我动脑袋,她也动脑袋,我动手,她也动手,像影子一般躲在我身后。
后来,我发现,我和她是连接在一起的,就像悬丝木偶。
我的脚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她的脚面上,我的手也粘着她的手,我的身体也贴着她的身体。
所以,我有点糊涂,是我操控着她,还是她操控着我?
我试图挣脱她,可是没用,她成了我的一部分,硬是割开,就会感到一阵阵的疼痛。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还在捉摸那个梦。
他不见了,厨房里飘出了香味,他竟然在给我做早饭。
我吃饭的时候,他叮嘱我:“早去早回!别加班加得忘了时间,还有,吃了饭别乱跑,不然要得盲肠炎的!”
我僵硬地对他笑,有一股温暖挤进心里,有一股寒冷抚摸皮肤。
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房东太太意外地打来了电话。
她说:“小孙啊!你带来的那个陌生男人还来找你吗?”
“……来。”我没好意思说我收留了他,还做了他的临时老婆。
房东太太说:“那个男人确实租过我的房子,他老婆确实死了,死于一场车祸。那是个疯子,你小心点啊!”
“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你带他来找我以后,我觉得可能真的出过什么事。你也知道,那房子租了人,收了钱,基本上我就不去了。所以,有时候发生点意外,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他老婆没死在房子里,只是死在外面了,是出了车祸!”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给以前租房的那老头了,他告诉我的。他说,那男人的老婆就是他闺女。”
“那个男人还有其他亲人吗?”
“这我不清楚,反正那老头好像不愿意提这事,当初她闺女和那男人结婚,他好像不同意,后来俩人日子过得挺苦的,他才帮了他们一把,租了我的房子。”
晚上看电视,天气预报说近来将有一股强冷空气袭击本市,可能造成一次大雪天,请司机和行人注意安全。
真是倒霉的鬼天气,都快入春了还要下雪!
我心里很烦,脑袋疼得厉害,决定睡觉。男人一听我说要睡觉,他就跑过来,跟屁虫一般钻进我的被窝里,紧紧地搂着我。
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和他有点暧昧了,或者说,有点感情了。
养个小猫小狗,三五年了就会舍不得,何况是个人,还是个挺帅的男人。
我也搂住他,随便吧,他那个已经死去的老婆如果真想害我,我也认了。
又过了好几天,天气果然如电视上说的,越来越冷,偶尔会下点小雪。
早晨上班的时候,路面变得很湿滑,每次我都要小心翼翼地挪步。
男人依旧很正常,对我一大堆叮嘱,这恐怕就是疯子和疯子的幸福。
我爸坐在客厅里,抽得满屋子都是烟雾。
“你把他弄到哪儿去了?”我气愤地说,边说边满屋子寻找那个男人。
“别找了!我把他赶走了。”
“你凭什么?”
“凭我是你爸!你怎么能跟一个疯子在一起!要不是你妈告诉我,你真的打算跟一个疯子住一辈子?”
“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我妈说着,把围巾和墨镜戴上了,“你看我是谁?”
是那个女人,就是那个我一直以为是那个男人的老婆的女人!我真没想到,我妈居然会跟踪窥视我的生活!
好几天了,我都没找到那个男人。他消失了,耍了我一回就不出来了。我不知道我爸把他赶到哪里去了,上下班的时候,我就满世界地找他,就好像是个疯子,就好像当初他找他老婆一样。
我印了寻人启事,大街小巷贴了个遍。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人和人真的是两条平行线,就如我和他,无意中形成交叉点,然后分开,继续各自的平行生活。
我妈没事还是会打电话来让我去相亲,我爸倔强地让我回家住,不然就不认我这个女儿。
我把他们的话当耳旁风,我要找到那个男人。
每个星期日晚上,12点30分,我都坐在门口等着,等着一个要找他老婆的男人来按门铃。他穿着脏兮兮的皮衣,戴着压得很低的帽子,他这身装扮我很熟悉,只要他不改变,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也相信,他不会改变的。
我再见到男人的那天,是个大雪天,我下班正往干净的电线杆上贴寻人启事。
我看见男人站在大街中央,在迷惘的大雪中,以蜗牛的速度向我家的方向进军。他果然还是那身装扮,脏兮兮的皮衣,压得很低的帽子。
街上有汽车呼啸而过,路这么滑,雪这么大,他们开得跟飞似的。
我冲过去,抓住那个男人,一把把他的脸掰过来,真的是他。
“你跑哪儿去了?”我喜极而泣。
“我找人。我找我老婆。”他又疯了,和当初一样,“我老婆长得特漂亮,我老婆喜欢吃面条,我老婆住在××街××小区×单元×栋×××室,我老婆还给我买过新衣服……”
我搂紧他,哭成了泪人。
风突然就刮得厉害起来。我拉着他准备离开,雪大得看不清楚路,远处刺眼的车灯照过来,然后,我俩就飞了起来,我拉着他的手,他拉着我的手,飞上去,又掉下来。
我动不了了,很晕,我看见他躺在我身旁,手抖抖索索地伸过来。
他嘴里翻出血沫子,说:“老婆,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耳朵能听见动静。
医院里。
我妈我爹哭得震天响,我想问问他们他怎么样了,可说不了话,只能听他们哭。
我妈说:“都怪你,你当初答应他们,不就没有这事了!”
我爹说:“别说了。”
我妈说:“我偏说!是你把闺女害成这样的,三年前他们在谈恋爱时,你就不同意,愣把闺女赶出了家门。星期天,大半夜的,还下着大雪,闺女吃坏了肚子,得了盲肠炎,女婿打电话求你帮忙,你还不管!后来,女婿抱着闺女上医院,出了车祸!他们两个都撞得失忆了!
你的心怎么那么狠?”
我爹说:“你别说了行不行……”
“我偏说!”我妈哭得泣不成声,还是不肯停止絮叨,“你说你怎么就不肯低个头,偷偷摸摸给闺女租了房子,还不让女婿告诉闺女,你又何苦啊!你怎么就不能低个头啊!”
我爹急了,骂我妈:“你闭嘴!”
我听着他俩边哭边吵,想哭,眼睛就是不听话,一点泪都没有。
我觉得困,就睡觉了。
我梦见好多画面。
我和男人在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过日子。
他给我煮面条,他给我梳头发,他抱着我去医院。
他给我爹跪下,倔强地说他爱我。我爹却欺骗他,说我被车撞死了。
他疯了,他傻了,他满世界地找我,他不相信我死了。
好久,他晃晃悠悠地又回到了我们的小屋,那个时候,我已经康复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看上了那个三无小区,看上了那套每月600元租金的便宜房子。
于是,我俩一个傻子一个疯子又见了面。
……
他说:“你是我的朱丽叶。”
我说:“你是我的罗密欧。”
我们是两条平行线,在某一天形成交叉点。
可我是朱丽叶,他是罗密欧,我们一旦停顿在交叉点不肯继续前进、不肯分开,结果,就是死。
原来有时候,两条平行线真的不适合交叉在一起。两个人真的不适合成为平行线。
我闭上了眼,看见他在白茫茫的大雪里召唤我。
他说:“老婆,我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