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欣
他把钥匙放在我手上:“以后,我不会再到你这里来了。”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穿上他那件白色的夹克,往门口走去。
“朝阳!”我抓住他的胳膊,“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我要走了,青苗。”
他伸手握住门把手。眼看他就要走了,我抓住旁边桌上的一件东西,朝他头上敲了下去。
一切都很像是慢动作播放,他扑倒在门上,然后缓缓地滑下去,趴在地上,连吭都没吭一声。我看着血从他的后脑勺渗出来,这时,我才愣愣地看了一眼我拿在手上的东西──一个粘着血的烟灰缸。
“朝阳……”我大声叫他,他没有反应,我不敢碰他,于是又多叫了几声,但他仍然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把烟灰缸放回桌上,坐到一旁盯着他看。
我以为过一会儿他会自己醒过来,可是他没有。
又等了一段时间,我才说服自己,他已经死了。
不能让他就这么躺在这里,这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得出的结论,我必须把他处理掉,但是我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勇气动他,于是我决定先把烟灰缸拿去洗干净。
最后,当我不得不把他抬到车里时,我始终不敢直视他的脸,那双死鱼般的眼睛让我觉得很可怕,好像他等一下就会活过来一样。
外面在下大雨,现在已经很晚了,街上没有什么人,我一路开到堤坝边,当我停车时,一辆卡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把我吓了一跳。
等到确定四下无人后,我便赶紧把朝阳拖出车外,用尽力气将他扔到海里。海面看起来很黑,我不确定他是真的掉到海里还是挂在防波堤上,不过我也不敢确认,我很快又坐进车内,然后开回家。
早上,我发现我的眼睛肿了,才想起经过昨晚的事后,我趴在床上哭了一整晚。我揉了揉眼睛,翻过身来,然后看到半空中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
那是一个土黄色的三角体,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倒过来的金字塔。
我闭上眼睛,又张开,却看到它还在那里,我伸手去抓它,但没够着,我坐起身去碰,却发现不管我坐着还是站起来,它都一样停在我刚好碰不到的高度。最后我只好放弃,起身去做别的事。
当我走动时,我发现那个小金字塔仍然跟着我,它浮在我的头上,就像网络游戏里人物头上的箭头一样。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它的尖端就对着我,令我感到有点不自在。
眼睛的浮肿仍然没办法在短期内消除,于是我戴上黑框眼镜,这样看起来不会那么明显,然后我出门上班。
奇怪的是,我发现一路上所有的行人头上都有那个倒过来的金字塔,而且大小不一,有的很大,有的只是小小的一个,这让我觉得有点不安,但他们好像都没注意到头上有那个怪东西,偶尔当我的眼神与那些人的视线接触时,他们还会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因此,我忍住了想冲过去问他们关于那个怪异漂浮物的冲动,并尽可能不去注意它们停留在那些人头上的样子。
当我到达罗帅的水族馆时,一路上看到所有人头上都有那个怪东西,所以看到罗帅也有时,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
罗帅是一家水族馆的店长,我在他的店里工作。
其实我跟他已经认识很久了,高中时我们是同学,那时候我是丑小鸭,没人愿意靠近,只有他不嫌弃我。毕业后我们一直都有联络,直到现在。跟他一起工作是件很愉快的事,所以我跟他之间也没有什么以前是同学如今是老板跟员工的芥蒂。
但现在让我觉得很怪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头上的那个金字塔特别大。
“青苗,你来了!”还是一样直率的招呼声,我也迎着他的目光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我常常觉得他的眼睛跟声音似乎都透着某种讯息,只是我一直不打算去深究。
“朵朵呢?”我问。
“在后面。”他整理着鱼缸,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
我走到门帘后便看见朵朵一如往常地坐在轮椅上,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一样,一动也不动。
“早啊,朵朵!”我对她说道,然后把包包挂在架子上,罗帅的外套也挂在上面。
朵朵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她没有回答我,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朵朵是罗帅的女朋友,她这样子没有意识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罗帅没有丢下她不管,仍然悉心地照顾她,相信她有一天会醒过来。
不管是谁来看,都会认为罗帅非常非常爱她。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
罗帅对朵朵的照料尽管无微不至,但后来我却渐渐觉得,他的心其实早已不在朵朵身上了,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因为我和他每天一起工作,所以我察觉得到那种变化,不过他没提,我也就没问。
“朵朵。”罗帅走了进来,在朵朵面前蹲下,抚着她的小手,照例跟她说说话,好像是因为这样对她会有帮助吧。
我盯着他看,然后脱口说了一句话:“罗帅,你真的很爱她吗?”
他低头笑了笑:“是啊。”
这时,我看见他头上的那个金字塔似乎膨胀了一点。
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看错了,于是更专注地盯着它看,而罗帅此时也注意到我的异状,问:“你怎么了,青苗?”
我指了指他的头顶:“难道你没看到吗?你头上那个?”
“什么?”他抬头看了一下,“我头上有什么吗?”
他看不到那个东西。
“青苗,你怎么了?”他又问了我一次。
“没……没有,没事,我好像看错了。”我摘下眼镜作势揉了揉眼睛。
“你是不是累了?”他走过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没有……真的没事。”
“你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我不饿。”
“你的眼睛有点浮肿,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嗯,有一点吧……对了,”我推开他,“你有没有今天的报纸?”
“有啊,放在外面。”
“哦,谢了!”我冲出去,拿起柜台上的报纸读起来。
没有任何关于溺水浮尸的新闻。
“有什么特别在意的新闻吗?”罗帅走出来,斜倚在墙边。
“没有……”我有些不自然地放下报纸,“只是想看看……天气预报。”
他笑了一声,“今天好像会下雨,天空看起来阴阴的。”
“糟了,我没带伞!”
“如果下雨,就一道走吧。”他轻描淡写地笑道,然后转身去做事了。
下午的时候下了点小雨,但到了晚上雨就停了,于是下班后我独自走回家。
经过地铁出口时,我看到一对男女正在争吵,由于来往的车辆很嘈杂,所以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唯一吸引住我目光的,就是女子头上的金字塔非常大,而且还在不断膨胀中。
我出神地站在出口处看了一会儿,直到我听到女子几乎是在尖叫地喊了一声:“我当然是喜欢你的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这时,那个巨大的金字塔就落了下来,砸在那女子的头上,而就在我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前,就看到她摔向一旁的马路,紧接着,一辆货车驶了过去──那个女子当场死亡。
当时,我只是怔怔然地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也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回家的,总之当我察觉到时,我已经倒在自家的床上了。
我脑子里很乱,那个像金字塔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它会出现,而且还会变大,并砸死人?想起稍早的画面,我心底就不由得一阵战栗。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小金字塔,它以后也会像那样越变越大,然后把我砸死吗?为什么就只有我能看得见这东西?为什么就只有我……
突然,我想起了朝阳。
是因为我杀死了朝阳,所以才要这样惩罚我吗?难道这东西就是朝阳让我看见的吗?是因为我杀了他,所以他要对我报仇吗?他凭什么这么做?是他负我在先,明明一切的错都是他造成的,凭什么在他那样对我之后我还得受到这种折磨……
我无法入睡,于是我起身打电话给罗帅。
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知道我哭了,而且哭得很惨,后来他好像说他要来我这儿一趟。我实在不该哭的,根本没那么严重,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他还是来了。
坦白地说,我有一点感动,虽然我知道我眼睛红红的,但我还是跟他说我没事,叫他早点回去照顾朵朵。
“朵朵已经睡了,你哭成这个样子,我不放心你。”然后他又问我,“朝阳人呢?他没有来吗?”
这句话让我有点慌了,“没……没有,他有别的事……所以不能来。”
而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我头顶上的那个金字塔,发现它似乎膨胀了一点点。
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但在这个时候,一种想法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成形。
“罗帅……请你告诉我,你到现在还爱着朵朵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告诉我……我想知道。”
“如果我对她没感情的话,我怎么会照顾她呢?”
他头顶的金字塔在膨胀着。
“你是不是在说谎,罗帅?”
“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谎?有这个必要吗?”
他头顶的金字塔越发膨胀了。
“青苗,你是怎么了?你今天一直都是怪怪的。”
“你在说谎……你早就对朵朵没有感情了……你为什么要装成一副还很爱她的样子呢?”
“你凭什么说我对她没有感情了?你再这样闹下去我真的要翻脸了,青苗!”
“……只是凭我的感觉。”
他没有再搭腔。
“罗帅,你为什么特地来我这里?”
“因为你在电话里哭。”他拿了张面巾纸给我,“现在也是。”
“你用不着骗我,我知道,你其实不用在我面前装样子。”
“我还是得照顾她,你知道,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那天晚上,罗帅在我家过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先走了,我穿上衣服,然后出了门。
我来到水族馆时,已经过了开店的时间,但罗帅还没有开门营业,这让我有点纳闷,于是我掏出钥匙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店里很暗,只有水族箱的冷光灯还亮着,我看到门帘后有人,显然罗帅在里面,于是我走过去,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开门。
但我一掀开门帘,我就愣住了。
轮椅斜倒在一边,地上满是血迹,朵朵的长发浸泡在血泊里,而她的颈上有一道长长的切口,此时已经泛白。
我怔怔地看向站在一旁的罗帅,他的脸上身上都是朵朵的血,而他的手上则拿着一把沾满血的刀。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着我,说了一句话:“青苗,你说得对,我已经不再爱她了。”
这一次,他头顶的金字塔没有再膨胀。
我看到那女人喉咙上被割了一刀,像个坏掉的洋娃娃一样倒卧在血泊里,那个杀死他的男人握着刀朝我走来,我感到一阵晕眩,倒了下去,而在失去意识前我感到我被抱在一个宽厚的臂弯里,是那个朝我走来的家伙。
我昏倒在罗帅的怀里,在我以为原本应该被鲜血染红的围裙上,我没有感到任何粘湿的触感。
没有血的味道,没有尸体,没有那个叫朵朵的女人,没有人被杀。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当我醒来时,我闻到一种熟悉的气味,我不需确认就知道这是罗帅的房间,因为我很清楚他被单的气味以及留在他枕头上头发的味道。
我坐起来,觉得头有点晕,我在床头摸到我的黑框眼镜,我戴上它,走出房门。
我走下楼梯,楼下没有轮椅,没有尸体,也没有血迹,那真的只是梦吗?我不敢肯定。我走到门帘后,掀开帘子,看见罗帅在店里,手中拿着小捞网。
“罗帅!”我出声轻唤。
他回过头,“青苗,你醒了?”他立刻走到我面前,“你突然就昏倒了,怎么回事?又发作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我其实一直有精神方面的毛病,虽然不严重,但需要药物控制,而我已经好久没碰过那些药丸了。
“抱歉……我没有按时吃药。”我说。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幸好我这儿还有一些你的药,你要现在吃吗?”
“嗯。”我点点头。
当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包药跟一杯水。
我就着水把药丸吞了下去,他看着我喝下那杯水,然后接过杯子,吻住我湿润的嘴唇。我站在那里,感觉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店里不能放着不管。”我说。
“现在是午休时间。”
午休时间……我昏迷了一上午?
然后我们便躺倒在门帘后的沙发上。
我这病已经很久了,但罗帅没有丢下我不管,而是悉心地照顾我,让我待在他身边。
他对我太好了,好到让我感到有些愧疚,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他——除了那方面,我宁可希望他要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孩,例如朵朵。后来朵朵真的和他在一起了,我便开始害怕寂寞,我害怕独自一人,所以就有了朝阳。
但我还是想要他,所以朵朵跟朝阳都得死。
很多时候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我所想象出来的,真实的人和事物总是与虚幻的那些混在一起,我知道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但我仍然尽可能不去服药,因为活在这种半梦半醒的世界里会让我比较安心。
我怕有一天我醒过来,会发现罗帅其实也是我所虚构出的人物。
小时候我常常会虚构出我的幻想朋友,想象我们一起玩得很快乐,起初我只是自欺欺人,但是时间久了,我就发现我真的能看见他们。
跟幻想朋友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当我在现实世界里受到了委屈,那么在幻想世界里他们便会安慰我,逗我开心,只有他们不会让我伤心,只有他们会接纳我。时我是这么相信的。
但我知道,如果他们有自己的意识,他们说不定也会讨厌我,从小到大我都知道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讨厌鬼,长相平庸,学习也不算好,他们一定会丢下我,一定会的。
所以朝阳走了。
朝阳是跟着我最久的幻想朋友,但也离开我了,我不能接受,所以我在想象的世界里把他杀了,然后丢进了海里。
我想,我应该是讨厌我自己的。
“你不能老是自我厌恶,你要知道在这世上会有人喜欢你的,你有很多讨人喜欢的地方,所以我在这里——因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
“是啊,可是你不能向我证明你是真的存在啊,罗帅。”
自从我的幻想世界变得一片血腥后,我就开始乖乖地吃药,不过我也没打算太乖,因为我还是不能从那个世界中抽离,那个地方就像一个脏臭到极点却仍散发出亲切感的温床,随时等着张开双臂拥抱我,而我并不是那么抗拒。
药物也带来一些好处,自从我按时服药后,那些奇怪的幻觉就出现得比较少了,如今没有会飘的金字塔,没有会让我伤心的幻想朋友,只有罗帅在我身边——如果他也是我的幻想朋友的话,那么他应该不是会惹我哭的那一种,至少目前不会。
我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