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瑾恵到闽北山区插队已有两年半时间了。她感到时光度日如年。
两年多前,和她一起来的两个女伴一个叫辛茹、一个叫刘沙,都已各奔前程了。尽管这个前程有点悲壮和无奈,瑾恵并不认可,但人各有志,瑾恵虽不舎他们离去,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倘若真的都呆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象报纸广播所宣传的扎根一辈子,倒不如头撞南墙一次性了断拉倒。辛茹、刘沙都是瑾恵的邻居,辛菇和瑾惠、小清又是同班同学。当初,在那塲铺天盖地的政治狂热的运动中,每一个人都必须在外表上表示绝对的忠诚和服从。政策规定:除非独子都要响应政府号召:上山下乡。从初一到高三毫不另外。小清、瑾恵、辛茹都是六八届初二学生,都还未成年,他们连世界观都还不很明确。人云亦云,大势所趋。而且,社会、学校、街道居委会宣传攻势和力度非常强,似乎去插队就成为英雄,那些东躲XC、遮遮掩掩的不想报名的人很难在城里站得住脚。也为人所不耻,即便留城也别想有什么发展和工作、升造的机会。在浓烈的政治气氛和如同殊死搏斗的战场上,前有敌军后有督战,环境被渲染成强烈的同仇敌忾的气氛,所有的人巳经不惧死亡往前冲。冲上去就有广阔的天地,就可能有大有作为的明天,退却就是懦夫、逃兵,下场可悲。瑾恵有个弟弟,她必须上山下乡,辛茹有个妹妹,她必须上山下乡、刘沙有个哥哥己上了大学另行分配,她也属于必须上山下乡之列。她们三人一个住黄巷、一个住宫巷、一个住郎官巷,都是城省三坊七巷名门闺秀、用当地话说都是“大家里”人。刘沙是省城某重点高中高二学生。三个大家闺秀在各方面影响和压力下结伴报名插队,一起来到闽北建阳。在胸戴大红花,彩旗挥舞、嘹亮的革命歌声和巨幅宣传标语和此起彼伏人造的欢送声中,她们就象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写的《堂.吉诃德》中的骑士那样,自我感觉良好的投身到广阔天地的大熔炉中,多多少少有一点去救世济贫,去干一番大事业,有个美好的未来的感觉。只有看到妈妈奔流的泪水,才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可测的将来。而这时,只有她们的父母内心忧心重重,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此去就如古代发配边疆,艰难无比,前程难料。抗日战争省城沦?时,有人往那跑,鸟不拉死的地方,鬼都不去的所在。山神经常隔三差五出来招唤年青人和小孩给他们“过生活”,他们的孩子又是女孩,绝对是山神召喚的对象。瑾惠妈一想到这,怎能不泪满盈眶?
瑾惠、辛茹等三人与大多数“知青”一样,象在常温中的青蛙被突然毫无防备的被丢入滚烫的热水中四处惊跳而荒不择路。幸运的得以逃脱,迟缓的遍体鳞伤,无能、无助者可能葬身无情的沸腾之中。瑾恵和辛茹、刘沙一起被分在广贤生产队。这三个宝贝的确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拎。“知靑”这个群体很庞大,包括六八、六九、七O初、髙中生,还有适龄社会青年。这个群体人员成份非常复杂。他们中有一小部人原来就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和从事劳力劳动的能力,大部分“知青”从未从事过劳力尤其是农活,他们完全不适应下地干活。到田里,锄头、镰刀怎么操作都不懂,怎么操持?的确她们在城里就是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就象大山深处的人不知道城里生活方式一样。她们可以成为一个好医生、好教师丶科学研究工作者、好律师、甚至一个好工人等等,但是她们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农民。来到山村她们无法干农活。第一次下田就丑态百出。瑾惠对两年多前的第一天出工情景记忆犹新:那是一九六九年七月初秋刚来时发生的事情。
?恵的曰记记载她们刚来时的情况:
瑾恵日记一:
今天是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一。晴。
上午一早就起床。没有味口,不想吃东西,怕出工体力吃不消,还是免强喝一碗粥。紧张地做好各种准备工作,涂上驱蚊油、涂上妈妈为她准备的用凡士林和甘油煮的“防晒霜”,戴上草帽,穿上解放鞋、带一壶水和镰刀和辛茹、沙姐一道随农民出发去割稻子。
闽北的秋天与家乡不同,除了早晚凉快些日间似乎更热、太阳更凶猛。我们三个“知青”尾随生产队割稻社员一起约走了半小时的山路来到要割的稻田里。这里的稻田主要还是以梯田为主,靠
马路两边稻田大些,越靠山边稻田变得越小。太阳很大,还没开始割已经满头是汗。我们以前在省城学校支农时上过北峰支援双抢,那时都是学校的同学。可是这里除了几个“知青”,其他人我们都不熟悉,所讲的方言我们也听不懂。我们讲普通话,他们大多数人也听不?。
因为稻田是淤泥,我们只好光脚下田,刚一会儿,小黑虫就围拢我们,手脚脖子就被咬好几个包,我只好把袖子和裤脚放到最低限度,好让黑虫少咬我几口。我们把稻谷用镰刀割下,放在一堆,由农民师傳负责将稻穂上的谷上摔打进谷桶,这一切都是人工操作。没有看到电影、宣传上所说的收割机、脱谷机那些农业机械化设备。说是农业现代化要靠我们这些有文化的“知青”新一代去实现农业现代化,我们能行吗?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应该是农械厂生产出这些机器,国家把这些机械设备运到乡村,让机械师培训农民才是。为什么报纸说得那么好听而实际上叫我们这些城里初中学生不要上学来这里用镰刀割稻子呢?我们又不会割!为什么不让我们好好念书,让我们攷农大、工大去研究怎么样造机械化机器和设备呢?
太阳越来越大,好象有毒一样,我们三个人脸全部晒红了,稻衣把我们脸、手、脚划得乱七八糟,又痛又痒不知所措。我们实在割不动,手全部都起血泡了。我真的不想割。但是一想到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必须坚持!
沙姐一再裁下镜子,她说什么也看不見。她近视八百度,她的手被稻叶划了个口子鲜血直流,她一直忍着,我心里真的很疼很痛。因为俯身割稻,沙姐眼镜不知丢哪了,她跪在地上到处摸,那情形看了让人直想哭。刘沙由于髙度近视,一直象盲人摸象一样在稻田里到处摸,辛茹和我都帮忙找,后来终于找到了。我们都很高兴,但刘沙却哭了。哭得非常伤心。我们看见她难受的样子,我们也不禁流下眼泪。我们三人都哭了,越哭越伤心。
辛茹今天情绪开始还可以,但到半上午脚被田里蚂蝗叮咬出了很多血,她害怕得血吸虫病情绪很不好。蚂蝗形如大大短短的蚯蚓,它嘴上有个大吸盘,会吸住你被咬的部位,吸饱血它肚子涨老大,自己会跑掉,你不知什么时候它跑掉,只看到被它吸的伤口在流血。蚂蝗没吃饱会一直吸在你腿上,可怕极了!怎么拨也拨不掉,让你感觉到全身发毛。
我自己人也是觉得万分疲惫,脚底被小石子刮了一下很疼,但流血不多,主要是蚊虫、小黑虫叮咬受不了,涂的风油精几手没有效果。
看我们实在无法坚持下去,生产队长派一个人送我们回到知青点。我们手和脚上下都被稻衣,谷子刺得一痕一痕的又疼又痒。大家心情非常不好。这日子以后怎么过下去?……
1969.7.21于知青点
瑾惠日记:二
今天我们三人都请假。我全身酸痛,脚被石子扎的地方有点发炎,自己涂了妈妈给我准备的典酒。脸上、脚上、手上有不少刮痕,用典酒也涂了一下。睡到上午近十点才起床,把昨天都是泥巴的衣服洗了凉出去。快中午时沙姐和辛茹才起床。沙姐说她人很不舒服,有点低烧、想吐、头晕。我分一些家里带的药给她。她情绪很低很低,两眼红肿得很利害。一定是哭了一个晩上。
辛茹到我房间和我聊了一阵。说她要想办法离开这里,无论什么方式,只要能离开这里就行。她好象决心很大。如果她走了,我怎么办呢?…
1969.7.22.
星期二于知青点
瑾惠日记:三
上午一早,队长到知青点来看我们并对我们说让我们去晒谷子。因为沙姐生病了。我和辛茹去晒谷坪帮忙晒谷子。
晒谷子比割稻子好了很多,不要下田。唯一不好的就是太阳大。前天晒一天太阳,脸上皮肤都烧伤了。起泡的手有两个水泡破了,很痛很痛。但也只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自己一定要吃得了苦,只要能坚持一定要坚持下去。因为自己必须为妈妈、弟弟而活着。我要克服困难,爭取自食其力。沙姐他哥大学毕业在城里有工作,他会供养他妹々。辛茹再不行也有爸爸妈妈,我没有。我要努力养活自己,把每月八元生活费寄给妈妈给弟弟当生活费。今天寄了五元钱给妈妈,妈妈、弟弟一定很髙兴。
1969.7.23夜12:30
星期三晴于知青点
瑾恵日记四----
上午晒完谷子陪沙姐到大队卫生所看病。医生说沙姐患的是疟疾。因为她说有时很冷,有时好烫。疟疾是蚊子传播的,体质不好的人表现更明显。医生给沙姐打了针,开了药。说吃了就会好。沙姐来插队后总共只出半天工就一直生病。医生说她一是体质弱,二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需要好好休息,有可能的话最好到大医院去彻底检查一下。沙姐己经两天吃不下饭,人也消瘦了许多,一直想呕吐,说肝区很疼,医生说患疟疾就这样。疟原虫主要是在肝脏繁殖,有时会跑到脑袋去,那可能就会有性命不保的可能。听起来好可怕,要是我得了这个病,疟原虫又跑到大脑,我妈会哭死!到时弟弟怎么办?医生说经常患疟疾会引起肝肿大等疾病。祈求上帝保佑沙姐尽早康复,也保佑我不得这么吓人的病。
沙姐说她想回省城治病。
1969.7.24
星期四晴于知青点
瑾恵日记五----
大YS区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因为下雨,无法晒谷。我还是希望出太阳,这样收割的稻谷晒干后就可以入倉,也可以多少体现我的一点价值。队长昨天看到我把漏到晒谷席下面的谷子打扫起来很高兴,还当众表扬了我,说我很珍惜粮食。我就好象在学校值日扫教室,有一次老师在班上表扬我把门后垃圾清得很干凈,不象有的男生把垃圾往门角扫。我即高兴又不好意思。队长说以后我就给倉管员当助理,帮助登记进出倉,我非常高兴。我一定好好干。爭取评上先进,以便早日能上调回到省城妈妈、弟弟身边。
我从报纸上看到我这个情况属于资本家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女,是叫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有千分之三的比例可以招工。主要看贫下中农的态度来决定。队长是贫下中农代表。但他很难讲活,我有一次偷听到他和社员说:这些“知青”大多数是只会嘴巴吃和说,不会干活,在城里还会造反,被赶下来的。要是这样先入为主,认为我们是坏蛋,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那为什么他还会表扬我呢?假的吗?好象不是假的。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努力把工作做好。
我又想天气出太阳,又想下雨。因为下雨我就可以休息了。最好出两天太阳下半天雨。这样不耽误晒谷子,又可以休息。
1969.7.25.星期五.雨
瑾恵日记六------
来插队到今天整整一个月,我总共出了二十天的工。生产队给我评每天七分,一分工大约一毛四。这对现在的我是非常重要的,我非常的髙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每个月可能有二十元的收入。只要我不生大病,我就可以自食其力了。我可以帮妈妈抚养弟弟。听说现在城里已经开始复课闹革命了。这样的话弟弟就有希望上中学、上大学了。
辛茹最近好象要干什么大事,每次好象要和我说些什么,又说再说再说。我很希望她不要离开我。
沙姐最近好了一些,就是眼睛有点黄。她说她其他还好,就是不想吃饭,肝区有点疼。医生说建议她到大医院去检查一查肝功。说好明天一起陪她到县城医院检查。
今天收到妈妈的回信,她说已经收到我寄回家的钱,她非常高兴又心疼。说真是及时雨,弟弟这次小学升初一刚好要交学费。把我寄回家的钱留一部份给弟弟交学费,另外还为我买了一件风雪衣,还买了两斤目鱼干寄给我。妈妈来信中说:我遇到贵人了。生产队长就是我的贵人。叫我要懂得感恩。特别要记住在困难时帮助我的人。因为这时候队长能照顾我是有压力和风险的。要我把目鱼送一斤给队长,自己留一斤吃,也要分给辛茹和沙姐一起吃。我很高兴很高兴。可是我怎么送给队长?他看上去很严肃,我有点怕,他要是不收怎么办呢?我还是把两个目鱼都送给队长吧。硬着头皮试试看。
1969.8.15.星期五.雨
于知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