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一路疾奔来到西城大街市上,远远看到廷尉府门前的石狮子了,他这才冷静下来,一时间漫步不前了。
他忍辱负重,潜心修为,苦苦自保了这十七年,不由得他这时权衡利害,心中暗想:“状告燕王可是非同小可的事,这无凭无据的只听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哭诉,我怎能如此大乱方寸,风风火火的替人出头意气用事了?想我刘病已这样的处境,每日里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做人,才勉强能够苟且偷生下来,倘若这时再弄出一个震惊朝野的燕王谋逆大案出来,岂不是惹祸上身自走绝路了吗?可是,”
他不禁又想起王昭合那楚楚哀苦的莹莹泪脸,由不得心中又一阵冲动的愧痛起来,转念又想:“她这样一位冰雪聪慧,刚强不屈的奇女子,眼下遭此灭门大难,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了,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利益置她于不管了呢?何况,男儿一诺千金,我既然已经答应为他出头,这时要是连试一试都不去,那我刘病已岂不是连一点做人的诚信都没有了吗?我还是先去见见丙伯伯,听听丙伯伯的意思再说吧,反正丙伯伯是不会难为我的。”如此一想,他就又加快脚步向廷尉府走去。
正这时,背后就有人喊他:“病已哥哥!”他忙回过头看,见是张媚儿笑脸艳绽的跑过来了。
张媚儿是掖庭令张贺的独生女,巫蛊之祸起,张贺身为太子少傅被下蚕室受了宫刑,贬为掖庭令,刘病已这十多年来深得张贺的恩惠才能存活下来。张媚儿是他青梅竹马的红颜玩伴,也是他在长安城唯一亲密的朋友,听张大人的意思,还要将张媚儿许他为妻呢!好像张媚儿也乐意嫁给他。虽然,他对张贺感恩戴德的如同至亲父亲,对张媚儿也是感激喜爱的如同至亲妹妹,甚至认为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三口,也应该成为共患难同幸福的一家三口。
可是,当他今日在医馆里见到了那位陌生女子时,竟然产生了这样一天喜幸、相见恨晚的莫名感情,让他如此激动,如此喜悦,如此不惜一切的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感情,这可是他刘病已,从来也没有过的莫名美妙的感情啊!
他面对着医馆里那位女子,直觉得眼前豁然敞亮,一片光华灿烂起来,致使他郁郁沉静如死水了十七年的心境,骤然激荡澎湃起来,莫名的欣喜欢快起来,从而激发出他义薄云天的满怀豪情来,点亮了他黑暗的生活,燃烧起他不顾一切为她赴汤蹈火的赳赳豪气!一时间,连他潜心苦志修为了十七年的、谨慎自保的道行,也不能控制他再继续按部就班、步步为营的小心做人了!
这时,他见张媚儿笑脸艳绽的跑来了,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激动,笑眯眯问:“媚儿,你怎么跑来了?”
“病已哥哥,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呀?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高兴过呢!”张媚儿欣喜的问,“是不是朝廷答应给你封侯封王了?”张媚儿是位单纯率真,如同水晶玻璃一样心无成算的小美人,难怪他兄长张彭祖要骂她是“白脸傻蛋”了,这当然是指她不知好歹,只顾一昧心思的亲近刘病已这个“邪崇灾星”的缘故。不过,张媚儿也确实不爱读书,不爱女红,一天到晚爱说爱笑,又我行我素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全无一点官宦小姐的骄矜与持重,兼之唯独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叛逆整个长安城,公然与皇曾孙刘病已这个“邪崇灾星”日夜粘合在一起,连她叔父车骑将军光禄勋张安世,见了她都直皱眉头,曾经告诫兄长张贺,要注意朝廷影响,别与皇曾孙走得太近,引起朝廷的猜疑与不满。
这时,刘病已听了她这话,就一下子熄灭了心中的欢悦,岔开他话题勉强一笑问:“找我有事吗?”
“今日是许姐姐的生日,咱们快去吧!”张媚儿笑盈盈说,她果然是位粗心的丫头,也不再问刘病已今日为什么这样高兴了,亲热的挽起他胳膊转身就走。
“可是,我今日还有事去见丙伯伯,要不你一个人先去吧?”刘病已为难的说。
“你去见廷尉大人?”张媚儿诧异的问,“出什么事了?”她虽然知道廷尉大人怜爱他,可是他怕给廷尉大人惹是非,一向都很少去找廷尉大人的。
“没事没事,我只是好长时间没去看望丙伯伯了,今日就来了。”刘病已忙敷衍的说。
“既然没事,咱们就赶快去许姐姐家吧,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廷尉大人不迟!”张媚儿这才放心了笑说,拉扯他就走。
“你先别急,”刘病已忙找借口说,“我又与许姐姐不是很熟,冒然去了倒让她不自在,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你这是什么话,亏了许姐姐还常常让许老爹带好东西给你吃,她今日过生日,你倒好意思说与她不熟悉的话了,这要让许姐姐知道,不骂你才怪呢!”张媚儿生气的说。
“我,”刘病已一时间窘红了脸,又不敢说出帮人告状的事,只好为难的笑着不作声了。
“你不愿去就算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张媚儿直性率真,平常最生气他这种在关键时刻的闷葫芦样子,这时就赌气甩开他手说,“不过我可告诉你,许姐姐要是问起你,我就说人家与你不熟,懒得来!”说着,转身就走。
刘病已一听这话,慌忙上前一把拉住她,脑笑的骂:“你个碎嘴丫头,可别在许姐姐面前胡说话?”他对张媚儿的心直口快是最了解的,再说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这些年在掖庭做暴食啬夫,也着实对他刘病已格外照顾,许平君也常常托她父亲带一些糕点干果周济他,今日要不是急着帮人告状,他还真该去为许平君过生日了。
“是你胡说话,还是我胡话说了?”张媚儿也有聪明狡黠的时候,她这时就是要吓唬刘病已就范的,“不过,你可以管住你的这双腿脚不去,我可管不住我这张实话实说的嘴巴!”说着,睁着一双含笑带嗔的明亮眼睛瞪视他。
“谁说我不去了?”刘病已红脸忙说,“我只是说我今日有事,可能要晚一些去,许姐姐过生日我能不去吗?”
“那还不快走?”张媚儿撇嘴笑嗔,上前挽住他胳膊又要走。
“行行,那就先为许姐姐过生日吧!”刘病已一时间无奈的笑说,只好跟着她先去了许府。
两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走来柳市,过了柳市向东不远,就是许平君家了。柳市地处西城,是长安城最繁荣的街市。
这里茶肆酒馆,乐坊赌场,交易商铺,地摊小吃,鳞次栉比,繁华热闹!就见大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冠盖云集,这里是万国客商来皇都长安的贸易中心,也是宗室王侯与达官贵人们,休闲买笑挥金如土的销金窝!
只一时,两个人来到大街十字口,张媚儿不禁停步在客人云集而来的“万国大乐坊”门前,艳羡的仰望着这座恢宏壮丽的三层高楼,赞叹说:“这家乐坊的老板真有钱啊,听说还是一位年青的翩翩公子呢!”
“走吧别看了,都快晌午了。”刘病已漠然的望视万国大酒楼一眼说。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买些生日礼物!”张媚儿说着,丢下他奔去了对面的店铺。
刘病已刚想跟她一道去,就一时想起来了,这个月剩下的一两银子都给了医馆,也就不好跟着她去丢人了,站在原地等她回来。
正在这时,就见一群南军羽林营骑,与北军执金吾将校,簇拥着范明友和霍氏子侄女婿们,说说笑笑热情高涨的去大乐坊庆贺。此次,范明友出使燕国,大智大勇擒获楚王刘延寿回京,威震诸侯功在社稷!
已经有司查问详实,楚王刘延寿伏击天子使者罪证确凿,自缢伏法,牵连戍卫京畿的左曹执金吾、堂弟刘辟疆下狱待罪。大将军霍光素知刘辟疆为人中正谨慎,不忍加诛,兼之廷尉丙吉劝谏霍光“在此天下稍有不安之际,不可再行诛杀宗室大臣。”大将军霍光随宽赦刘辟疆死罪,褫夺北军执金吾大帅权柄,徒为太中大夫(秩千石)。
论功册封:范明友封拜平陵候度辽将军,食邑三千户,取代刘辟疆执掌北军左曹执金吾军权。
这时,刘病已见范明友他们来了,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明知上前去奉承他们是自讨羞辱,可是不上前与他们躬揖问安,就会遭受他们的误会,他这时也只好鼓起勇气迎上前去,忙与他们插掌躬揖问安。
果然,霍禹、霍云(霍云昨日已被他家大将军严令返京了)、霍山、五官中郎将上官安(霍光的大女婿)、未央宫尉卫赵胜(霍光三女婿)、执金吾大帅邓广汉(霍光四女婿)、长信少府任宫(霍光五女婿)、杨恽(丞相杨敞的公子)、左威卫将军韩琦、桑榆(御史大夫桑弘羊公子)苏元、苏安(典属国苏武的两位公子)等等,一大群少壮将军与公侯世子们,只顾簇拥着范明友说说笑笑,与刘病已擦肩而过,根本就对刘病已不屑一顾。
幸亏这时,执金吾左司马张千秋(张安世的长公子)与执金吾右司马赵卯(后将军赵允国的长公子)随后走来,停步在刘病已面前,还给刘病已撑了些体面。
“皇曾孙也去赴宴吗?”张千秋含笑问,他为人一向爽直谦和,因为伯父张贺与刘病已的关系,所以他才对刘病已亲近了些。
“不不,我有事正好经过这里。”刘病已涨红脸忙说。
“那你快去吧,都快到午膳时候了,办完事早点回宫,别误了午膳时辰。”张千秋温和的笑说。
“多谢少将军关心。”刘病已感激的说,止不住潮红了眼眶。
“别客气,快去吧。”张千秋亲切的拍拍他肩头,这才与赵卯走了。
“听说这皇曾孙好学上进,品行端良,如今还是学馆里的优等生了?”赵卯边走边问。他为人谨慎圆滑,从小和张千秋一起长大,俩人的关系一直亲厚,如今又都是执金吾的左右司马(秩一千石)。
“如今像他这样操行节俭,高才好学,仁厚温良的宗室子弟可不多了,只可惜他是罪太子之后,只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张千秋惋惜的说。
“怕只怕他愈是品行优良,就愈是要遭人忌惮呢!”赵卯低声说。
张千秋不禁摇头叹息一声,不再说什么了,快步向大乐坊走去。
张千秋和赵卯走后,刘病已不禁望着张千秋稳重魁梧的背影,心中就一阵感激的暖烘烘了,如今在这天子皇都的长安城中,能走近他刘病身边的人,也就只有这张家的人了。
“狗眼看人低,病已哥哥你再怎么样也是皇家子孙,他霍家再怎么威风,也只是你刘家的臣子罢了!”张媚儿气愤的骂。
刘病已这才发现她已经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一只精致的礼盒,就惨淡一笑说:“快走吧!”说着,拿过她手中的礼盒,手拉着她横穿马路,快步向许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