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坦回到村中,已近子时。远远看到村西独门独户的院落,还亮着灯光,不禁心中一暖,几个急纵奔至院门前,长舒了一口气,缓缓推开院门,迈进之后,又转身轻轻关上。
穿过院子,来到屋前,房门虚掩,李坦推门而入。只见妻子王氏正坐在油灯下,低头纳着一双鞋底,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是李坦回来了,用手撩了下额前的黑发,浅浅一笑,说道:“你回来啦,山儿已经睡着了。”
李坦说道:“你也该早些歇息,我不是说过要你不要等我了么。”
王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来,说:“不等你回来,总觉得睡不踏实。”
李坦笑道:“真是女子气。收拾一下,快些歇下吧,明天一早我还要出趟远门。”
王氏正在整理着床铺,听到此言,转身问道:“如何又要出去,何事如此着急。”
李坦道:“今天在镇上碰到一位客商,竟然是当年在真阳观一同学艺的师兄,多年不见就攀谈了一会。听他说起师傅,近来身体不太好。原先学艺的时候,师傅待我极好,下山之后,头几年也去探望过他老人家几次,这几年醉心功名,却去的懒了。如今听说师傅身体抱恙,心中便觉得牵挂,想尽早去看看他,以免风云不测,留下憾事。”
王氏说道:“那是应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无法为恩师尽孝,时常探望也算弥补。我为你收拾一下行囊吧。”
李坦道:“天太晚了,你别太操劳了,明日一早再收拾也不迟,今晚你赶紧歇息吧。”
王氏颔首,道:“那也好。”
李坦不再说话,走到里屋,将长剑取下,放入一只木匣中,回来见王氏已然躺下,便走到床前,也脱衣躺下。吹熄油灯,一夜无话。只是李坦心中有着诸多疑惑,身旁妻儿鼻息沉沉,他却思绪万千,难以入睡。
第二日天尚未亮,李坦便起身出门,待到回家时,妻子已做好早饭等他。见李坦回来,妻子王氏问道:“这么早便出去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李坦道:“我昨夜想了,我们一家来此地也近一年,只在去年除夕回过一次青州老家。不如趁此机会,你母子二人也回青州一趟,我探望恩师归来,也去青州,与爹娘兄弟同住上一段时间。”
王氏笑道:“那可好,我也很想想念家中的姐妹们了。”
李坦道:“方才我去村中雇了刘老三的骡车,吃完饭你收拾一下,就让他送你回去吧。”
王氏应了,赶忙收拾碗筷,先把儿子李元山喂饱,又急匆匆吃了几口饭,待丈夫也吃好了,便洗碗刷锅,然后便去收拾行李了。
李坦去里屋将长剑取出来,用布包住,又将家中的银钱用钱袋分两袋装好,便去帮妻子一块收拾,儿子则在一旁拿一根柳棍当兵器,自顾自玩的兴起。
刚刚收拾停当,刘老三已赶着骡车到了家门口。他也不进屋,只在院中喊道:“李先生,俺过来了。”
李坦帮妻子提着几个包裹,牵着孩子来到院中,向刘老三笑道:“三哥,这一路上就麻烦你了。”说完从随身的钱袋中摸出五钱银子,递到刘老三手中。
刘老三笑着接过,说道:“李先生你就放心,保证把夫人顺顺当当的送到。”
李坦道:“三哥做事当然放心,那就多多有劳了。”
这边寒暄几句,那边王氏已将屋门锁好。几人走出院子,李坦将包裹放在骡车上,又把儿子抱上去,叮嘱道:“山儿,路上不可调皮,好好听你娘的话。到了青州家中,记得给祖父祖母磕头,给叔叔伯伯们问好,记住了么。”
李元山点点头,说道:“记住了爹爹。爹爹你不跟我们一块走么?”
李坦摸摸儿子的头,说道:“你们先去,爹爹还有些事情,随后就过去。”
李元山说道:“那爹爹你早些来,不要让娘和山儿等太久。”
说话间,王氏也已上了骡车,拉着李元山的手说道:“山儿,爹爹很快就会过来了,你跟娘先回家等着爹爹,你就跟家中的哥哥姐姐们一快玩耍好不好。”
李元山欢呼道:“好!我要回家跟哥哥姐姐一块玩。”
李坦看着妻子,手伸了一伸,最后还是为妻子理了一下头发,说道:“你们这就去吧,路上天热,记得多喝些水。”
妻子道:“你也多注意些,早去早回,我们在家中等你。”
这些琐事交待完毕,刘老三一声吆喝,骡子便抬蹄前行,铁打的脚掌敲在地面上,不时泛起一股烟尘。李坦站在门前,待妻儿走远,便缓步向村东走去。行到村东的路口,见四下无人,便又施展轻功,向留马镇的方向而去。
等李坦来到镇南,还未到辰时,却见官道旁停着一辆马车,乌木的车棚铮新瓦亮,车夫正在给马儿梳毛。这匹马身高腿长,毛发被梳的一丝不乱,看起来极有精神。车旁一个青年男子,摇着折扇,正在来回踱步,看着路旁的风景,正是昨天见过的李静修。
李坦走上前去,抱拳说道:“李公子,久等了吧。”
李静修见李坦到来,把折扇收起,也上前抱拳道:“李先生早,我也是刚刚过来。李先生不必客气,叫我静修就可。”
李坦笑道:“那也好,我们也不用太过虚礼了。我年长你几岁,你也别喊我先生了,就叫我一声大哥吧。”
李静修笑道:“大哥好。大哥,请上车吧。”
二人上到车中,车夫替二人掩上帘子,便赶马前行。一路上李静修与李坦谈些鲁北的风土人情,不时又讲出一些典故。李坦本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加上平常爱收集一些乡野传奇,便捡其中有趣的与李静修说起,听得李静修连声叫好,二人谈谈说说,倒也颇为投机。只是李坦心中有许多疑惑要问,见李静修似乎故意不提,便不好开口。
一直走到傍晚时分,夏日时长,太阳也已半落西山。李坦掀开车帘,只见所行的大路甚是宽阔,路上车马繁忙,一派热闹景象。李坦问道:“老哥,这是到了何处了。”
车夫赶着马车,不回头的说道:“前面就是济南府了,今晚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便能赶到泰安。”听来声音颇为沙哑。
李坦落上车帘,继续与李静修说话。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得马车一停,车夫沙哑的声音传来:“二位老爷,济南府到了,不知二位要去何处住店。”
李静修说道:“城中有一处太白酒楼你可知道,去哪里就好。”
车夫应了一声,继续赶马前行,不一时到了太白酒楼,李静修请李坦下车,吩咐车夫到后院停好马车,自行休息。
进了这太白酒楼,只见迎面一道影壁,上面以行书题着一首诗,字写的潇洒飘逸,极有风骨:
木兰之枻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
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李坦说道:“这店家倒也洒脱,不过这字确实写的极好。”
李静修笑道:“这家店的掌柜是个极有意思的人,若能见到,不妨让你认识一下。”
二人进入大堂,李静修吩咐伙计留出两间上房,便领着李坦直接进了一个雅间。点好酒菜,伙计给二人泡上一壶香茶,便关门而出。二人坐下,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了几句。李坦喝了口茶,说道:“静修贤弟,方才一路上有车夫跟随,愚兄不便开口。此时无人,我实在忍不住要问一句,我师门遭此横祸,究竟所为何事。虽然那冯三通说是为了我门中的青虹剑法,但据我所知,这剑法虽然已在真阳观相传多年,却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武学。想那罗教中高手如云,教主罗梦鸿更是不世出的高手,怎会为了这区区二流剑法,做下如此大案。”
李静修道:“非是小弟向大哥隐瞒,我这几日查访下来,也是越查越奇。不止真阳观遭此横祸,现下被罗教抢走武学心法的门派已有十几个,大多数忍气吞声,交出了事。但也有贵派真阳观,及神清观、驼云观几家誓死不从,惨遭毒手。但这些门派基本都是江湖二流甚至三流,武功并无出奇之处,而且以道家门派居多,一向清净无为,与世无争,没来由的遭遇这等祸事,实在是于理不通。”
李坦手捏茶杯,道:“愚兄虽幼时随恩师习武几年,但下山后便已功名为重,根本算不得江湖中人。可此时师门遭此变故,我心中着实悲痛。恩师待我亲如父子,此仇不报,如何对得住师门的列祖列宗。我此刻恨不得马上找到害我师门的那**贼,杀他个干净。”
李静修听得此言,心中暗想,此人一路与我谈笑风生,遭此大事却极沉得住气,实在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但此刻表露心迹,原来也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李静修便道:“大哥莫要焦急,罗教没有拿到青虹剑法,必定还会来找大哥的麻烦。只是罗教势大,不是大哥一人能对付得了。明日我们到了泰山,看看灵虚道长有何主意。泰山派声威显赫,灵虚道长又是北方武林的翘楚,定能为大哥讨一个公道。”
李坦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沉声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两人正商议间,听到大堂中传来一阵呼喊,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伙计,给安排三间客房,再打几斤酒来,有什么鸡鱼肴肉,也捡大盘端几盘上来。”
伙计应声而去,接着便听到呼啦啦拖动桌凳之声,叮叮咣咣分茶碗倒水之声,咕咚咕咚饮水之声。一碗茶水喝尽,当当当七八个碗被放在桌子上。刚才那粗豪的声音又响起:“他奶奶个腿的,这鬼天气,一路从东昌湖赶过来,差点被晒成了人干。明天还要赶一天路才能到泰安,可要早走,避避这大太阳。”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史老二,亏你这么大一条汉子,这点太阳就把你晒蔫了?”
旁边几人笑道:“对啊,史老二,怕热你就别出这趟差啊。留在小桃红的床上不比这惬意多了,不过只怕小桃红的床上更热。”
那史老二说道:“柳爷,哥几个,你们以为我想出来。是帮主他非要我跟着你们过来,说是要锻炼锻炼,省的我出了东昌府就找不着北了。”
旁边的人笑道:“你这帮主的大舅哥,待遇确实不一样啊,时不时的总还是要提拔你一下子。”
史老二说道:“提拔个屁,我知道帮主他看不上我,让我出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这倒也好,出来能见到泰山掌门这样的大人物,说不定他老人家看我生的出息,一高兴再传授我两招,那就受用不尽了。”
李坦二人听得这群汉子也是要去泰山派,便不再说话,凝神细听。但他们却不再说上泰山之事,只是在胡吹海侃,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一时伙计端上酒肉,这群汉子便唏哩呼噜吃喝起来,行令划拳,弄得大堂中人声鼎沸。这时李坦二人的酒菜也已端上,二人见人多口杂,也不再多说,也吃起饭来。
正吃喝间,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男声说道:“这群饭桶倒也心宽,还吃的欢实的紧呢。”
另一个女子声音接话道:“就让他们多吃一会吧,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顿好吃了。”
李坦和李静修二人听到来人出言不善,对视一眼,站起身来到雅间门旁,轻轻裂开一条缝,向大堂看去。只见影壁旁站着一男一女,男的约莫四十岁左右,矮小瘦削,一张尖脸如同老鼠一般,偏又留了两撇鼠须,一双眼睛贼溜溜乱转,看着大堂中那群汉子。女的看着比男人年轻几岁,身材高挑,穿一身青色的长裙,头上扎着一只云雀的簪子,长相极其妖艳。
那史老二听到二人说话,将酒碗往桌子上一拍,起身喊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是什么狗屁东西,敢这么说你爷爷们,是不是嫌活的长了。”
那矮小男子尖声说道:“小小的东昌派,也敢到泰山去凑热闹,我看你们才是嫌自己活的长了。”
史老二一脚踢开凳子,说道:“好你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今天不把你打的叫爹,算我是你这大老鼠的儿子。”说着迈步上前,一拳向矮小男子的肩头打去。那矮小男子见史老二奔过来,眼皮也没抬一下,待史老二拳头堪堪打到时,突然闪电般抬起左手,五指张开,一把攥住了史老二的拳头,一扭一送,只听卡啦一声,史老二右手小臂已被折断,一声惨叫,便倒飞出去,砸在刚才坐过的凳子上,昏死过去。
那群汉子受到惊吓,纷纷跳起身来,拔出兵刃指着这一男一女,呼喝怒骂。坐在上首的一个年长之人开口道:“二位到底是何人,我东昌派与你们有何冤仇,竟然如此挑衅。”声音苍老,便是刚才说话的那位柳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