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立剑峰上月宁人静,勾月西天斜照,苍柏迎风东指。
只听得赤霞峰所在的青铜链一阵叮当作响,一人步履轻盈的飘到立剑峰,走到陋室之前,见门缝中隐隐透出微光,想来清宁子尚在打坐。
那人还在犹豫,只听得里间传出声音,“为师候你多时了,你且进来吧。”
那人先是一惊,犹豫了一下,推开房门,只见清宁子背对房门端坐蒲团之上。清宁子平日夜里也是端坐在此打坐,并无卧榻,那人反身关好房门,跪于清宁子之后,道,“弟子斩风惊扰师父清修,还请师父责罚。”
清宁子缓缓转过身来,道,“为师并未修行,从入夜掌灯时分起,为师便一直在等你,原道你入夜之后便会登门,却不想一直到后半夜你才过来,看来为师还是小看了你的坚忍沉着。”
斩风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道,“师父既知我要来,想必已有说辞了吧。”
清宁子闭着眼摇摇头道,“为师无话可说。”
斩风不禁升起了怒气,道,“师父既知我心中不快,却又并无说辞,徒儿不服。”
清宁子叹了口气,睁眼道,“并非为师不愿与你多说,只是说之无益,你心中愤懑,若是不能将掌门之位传与你,便是说得再多,亦不能解你心结。”
“既然如此,徒儿告退了”斩风心中愈发不满,强压怒火就欲离开。
“你且莫急,我虽不能解惑于你,但有些话你还是要听听的。你若有心,便在这师门牌位之后稍候片刻吧。”
清宁子说完不再言语,既不留人亦不送客,斩风有些疑惑,强压心中疑问,道,“弟子尊令。”言罢在灵位后委身盘膝坐下,亦不多语。
及至五更时分,东方已露微霞,此时万籁俱寂,清寒空冷,灵位后空间狭小,甚为不适,斩风早已心神不宁,却又不想在师父面前显得自己沉不住气,只好强自镇定,暗道,“待到天明时分,也就是了。”
忽的只听得房门笃笃声起,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师父,是弟子方正,弟子心中有惑,百思不得其解,欲向师父请教,冒昧打搅,还请责罚。”
“你进来吧,为师一直候着呢。”
斩风一个机灵,屏气凝神,暗道,“这小子怎么也过来了?是了,定是因为昨日我言语上挤兑了他,他携掌门之尊来向师父状告于我,当真是小肚鸡肠,可恶的紧,待到他说到一半之时,我自跳出来和他辩解,如此才能将掌门之位夺回。”
方正闻言推门进来,跪坐在蒲团之上,疑惑道,“怎么?师父您知道我要来,夜里一直在等我?”
清宁子笑笑,“我从后半夜开始等,见你久久不来,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斩风心道,“前半夜却是在等我呢。”
方正有些讶异,道,“既然师父已知我的来意,还望师父收回成命,将掌门之位传于大师兄。”
斩风心头剧震,一双眼睛憋得赤红,一边暗道,“好小子居然以退为进,卖巧弄乖,谁稀罕你的假仁假义”,一边却又暗道,“且望师父速速答应他才好。”
清宁子却并不意外,道,“哦?那你说说这是为何?”
“弟子冥思整夜,思来想去,才觉弟子与大师兄相去甚远,不堪造就,并非弟子懒散乖戾,实是为师门传承之业想,若是大师兄为掌门,必强于弟子万倍。一则,以修为论,我三人之中,弟子天资平庸,小师妹天真烂漫,疏于修炼,唯大师兄天赋高绝,勤勉不缀,他日成就必在弟子之上,当能将师门道法发扬光大;二则,以性格论,弟子生性愚钝,不知变通,遇事无谋而寡断,大师兄处事果敢稳重,门中事务处置当能顾全大局;三则,今次下山寻珠,三人之中唯大师兄久经历练,知晓世间俗物,若能以大师兄为首,寻珠之事亦能事半功倍。最后,以师门融洽想,若是大师兄能为掌门之位,必能齐心协力,我师兄弟之间也能少些隔阂矛盾。”
斩风心中暗哼了一声,“你去我远矣之处又何止这三条,但你能有自知之明,看来平日里倒也没白教导你。”
清宁子听到此处,点点头道,“嗯,你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确是我曾仔细考虑过的。”
方正与斩风心中皆是一喜,方正忙道,“那师父您是答应了?”
清宁子摇摇头,道,“你说的虽有道理,却并不透彻。你师兄天赋高绝不假,你资质平庸亦不错,可师门所传唯先天练气决一卷,凡俗之中更是连先天道法都已绝迹,你们三人包括为师在内,注定终其一生也只能修到炼精化气一步,但在俗世行走却又绰绰有余,因此修为之差异实非紧要,若无其他际遇,加以时日你三人必定伯仲之间;在性格上你师兄虽然果敢历练,但过于凶狠悍厉,不知天予灭杀,尚留一线生机,你师兄若为掌门,若是走错一步,恐怕再无挽回余地,你虽然性子愚钝了些,却心怀善念,你不知变通固然行事艰难,但却也是难能可贵之处,师门遗训,旖旎山河初心不忘,为师相信将掌门之位交付与你,即便是不能将我派发扬光大,却也不至于堕入邪道。另外,也就是寻五宝珠之事,老实说,让为师下定决心立你为掌门的最重要原因就在此处,你师兄虽道心坚毅,却是以力至上,自然也容易为力所驱使,若是不加限制,恐滋生心魔,你却是是非分明,总是道义至上,所谓不执着才能驾驭,不索求才能收获,水利万物而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为师相信,若是你三人中真有人能够平安的带回五珠,那定是你无疑了。”
斩风心中悲愤凄苦,含着泪心中恨道,“师父啊师父,我日夜苦修,废寝忘食,只为能得到您的些许赞誉,却没想到在您心中,我竟如此不堪,说我修为注定平庸,说我凶狠悍厉,说我容易堕入魔道,还说我不可能带回五珠,反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身上。我斩风以道心立誓,若是不能修成大神通,不能亲自带回五珠,不能将方正这个废物踩在脚底下,那我就生生世世堕入魔道,受万炎灼心之苦!”
方正并不太理解清宁子不执著才能驾驭之类的话,但也不欲多问,清宁子的种种观点都是自己从来没有想到的,却又不能不认同,一时间心中再无疑惑,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彻彻底底的接纳了逸仙门掌门之位,沉默了半响,方道,“师父教训得是,弟子豁然开朗,定当牢记于心,只是弟子在门中向来以大师兄马首是瞻,从来未拿过什么主意,一夜之间突然要肩负师门传承,心中惶恐犹疑,不知道能不能做好这个掌门。”
清宁子一笑,道,“恐怕这才是你今夜真真要问的吧?”
方正脸色一红,有些忸怩道,“弟子自知无法说服师父,可是心中惶然恐惧,担心自己遇事不知所措,不知师父可有训言赐下,也让弟子轻便些,往后处事决策时也能有个依仗凭据。”
斩风听到此处愈发嫉恨,暗道,“果然是奸佞小人,根本就无意让出掌门之位,偏偏还在这装模作样,当真可恶的紧!”
清宁子道,“为师并无训言,若是真有训言,岂非处处掣肘于你。你只需谨记师门祖训诛邪荡魔,万事都跟随本心,但求问心无愧即可。你初决大事,为师知道你难免踟蹰,难免犹疑,又是担心自己一时不察而误了门派,又是担心自己犹豫不决而误了时机,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人都是会犯错误的,你只要尽力去做到最好就可以了。我派向来都是人才凋零香火不旺,初任掌门之时也都是如你现在一般,可这些年不也都过来了么?等你走出第一步,你就会发现其实没这么难。”
方正心下稍安,“那师父您初任掌门之时,也是踟蹰犹豫,不知所为么?”
“何止踟蹰犹豫,不知所为,简直是稀里糊涂,乱七八糟。”清宁子想起往事不由得摇头苦笑,道,“你既问起,为师便说与你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