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名唤阿英。我们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阿英生下来,爹娘认为是个赔钱货,只想把她养大,卖个好价钱。可我甚是喜欢这个妹妹,阿英从小就勤快能干,而且有副好嗓子,乡间的田埂上,村里的小路上,阿英的小调,让劳累一天归来的庄稼人听着可舒坦了,大家都说,阿英就是咱们吴村的小夜莺。
爹娘后来也发现了阿英这个特长,觉得让阿英到城里去唱小曲儿,比收乡下的彩礼钱,更划算。当年阿英才8岁,就被送到了岳阳城的一个老乐师那儿学曲儿。
老乐师无儿无女,对阿英像自己亲女儿一样。他训练阿英唱花鼓戏,阿英整整跟着他学了5年,终于可以登台表演。那个老乐师本就是岳阳城一个叫南路锣戏班子的家养乐师,阿英是他徒弟,学成后自然也登的是南路锣的台,我这妹妹模样也俊得很,上了妆,登了台,那是一炮而红,班主给阿英起了个艺名:小夜莺。小时候村里叫的小夜莺,没想到后来真成了岳阳城的小夜莺。当时岳阳城里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听小夜莺的戏,捧小夜莺的场,阿英慢慢的变成了南路锣的台柱。
戏班每个月的份例是按上个月收入来分,阿英是台柱,又经常能额外得到一些打赏,兜里也渐渐有了一些钱银。爹娘从阿英开始登台,就派我每个月初到戏班找阿英要银子做贴补家用,阿英真是个好妹子,每个月都把大半的份例给我,让我拿回家贴补,爹娘也欢喜。我们一家都合计过,等阿英再唱个几年,再帮家里攒些钱,就帮她在城里寻个富户,哪怕做个妾,嫁过去,也可锦衣玉食一辈子。
没承想,老天爷真是不让我们一家好过啊,我爹娘还没过上几年好日子,三年前的夏天,村子里闹瘟疫,爹娘没能躲过这一劫,先后都走了。剩下我兄妹二人,好生难过,可再难过,这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啊,爹娘生前替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守完孝后于今年年初,把那家姑娘娶了过来,而阿英要赚钱养家,这几年倒一直都待在戏班子。
自从爹娘走后,我这个长兄就是一家之长了,如今我已成亲,自然要为妹妹的终身大事考虑,岳阳城里那么多达官贵人捧阿英的场,肯定有人愿意收阿英回房,阿英若能嫁入富贵人家,也算是给我们老吴家争了光。可是阿英,唉,真是让人痛心,她居然看上了一个穷书生,那个蔡姓书生,一无功名,二无家中田产,还租住在一个破落户家里,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勾搭上的,哼!
年初我因为娶亲花费了不少银子,家里的开销又大,有点捉襟见肘,便想去找阿英拿些家用,可找到阿英后,她竟说以后管不了家里这些了,让我自己种田或者找工,我自是气得很,可也要向她问清缘由,她起初还瞒着不说,后来禁不住我再三询问,终是松了口,说有了相好,但对方无什钱财,要阿英攒些钱,买个宅子成亲。我听了后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初爹娘送阿英到岳阳城学艺,虽也是为了钱,可同时也是想给她找门城里的好亲事,她却看上了这么一个破落户。
我是苦苦规劝阿英,可我这妹妹像是着了魔,入了邪,就非跟着那个王生不可,还说那蔡生早晚会考取功名,此时就算他落魄,但跟了他,等成了亲,好歹是正妻,以后就是官太太。我倒是要看看那蔡生到底有何本事,能让我妹妹如此五迷三道,于是便找到了那蔡生,结果那蔡生,哼,一看就是个小白脸,桃花眼,一对尖酸的薄唇,全没有正经读书人的气质,反倒像是吊儿郎当的二流子,租住在破落户的一个小屋子里,按理说,读书人的屋子再是简陋,也应是整洁有序,即使没有诗书满墙,也应该有几本书装装样子,可他倒好,屋子凌乱不堪,唯一的几本书还被这个所谓的读书人拿去垫了桌角。我去的时候,桌上还留有吃剩的酒菜。那王生也似是醉酒没全醒,瘫坐在椅子上,我说明了来意,他明知我是阿英的兄长,看到我来,却并不起身施礼,甚至还同邀我继续陪他喝酒。见他如此丑态,我也无什话要对他说了,只暗暗下决心,绝不能让阿英跟了这个二流子。
这半年,我来来回回奔波于岳阳城和吴村之间,想着法的分开他俩,甚至将阿英最敬重的师傅,那个老乐师都请动来劝阻阿英,但是,均不见成效。阿英是我唯一的亲人,可为了王生,我们兄妹的关系已大不如前,当上个月初我再去戏班找阿英,她竟然不见我这个哥哥了,眼看妹妹是铁了心跟王生,我也再无计可施,遂想就答应了他们吧,只要成亲后,王生愿意让阿英继续在南路锣登台,我只收王生一点彩礼钱,就可让他们把亲成了。可还没等我把这想法告诉阿英,就先来了一个噩耗,四天前,戏班子的人突然来报丧,说阿英,跳河自尽了!我当时是又惊又怒,连夜跟着报丧之人赶回了岳阳。一看捞上来的女尸,竟真的是阿英,我瘫坐在地,嚎啕大哭,我这唯一的妹妹,怎么地,就这么没了。
戏班子的班主,姓金,人称金大班,他告诉我,白天,阿英就显得没对劲,唱戏的时候,连着出了好几个错,金大班不悦,有意说说她,可她卸了妆,直接就冲出了戏楼,像是有什么着急事,晚上本来还有一出戏是阿英的,可临到开演了,也没见阿英回来,金大班急了,临时改了戏目,又派了些人手出去找阿英。可里里外外把阿英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阿英的人影,后来有人提醒,阿英和蔡生交好,莫不是和蔡生在一起,金大班于是又派了人去蔡生的住处,没想那蔡生却是参加乡试了,不在岳阳城,金大班的人扑了个空。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来报信,说是洞庭桥有人跳河,官府的人捞了起来,是个女人,有人认出是南路锣的小夜莺,这才来戏班报了信。
金大班明着说南路锣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戏班,阿英虽说突然就这么没了,但南路锣打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在戏楼里一直停个女尸,既然我已经到了,就赶紧将阿英带回吴村。亏阿英给他们唱了那么多年戏,给戏班挣了那么多银子,人最后是在他戏班没了,竟这点情分都不讲,但我一个人势单力薄,虽觉得阿英死得蹊跷,但也明白此时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只有那个老乐师,对阿英念着师徒情分,说愿意陪我一起把阿英带回吴村,于是我连夜将阿英生前的细软及一些金银首饰、碎银整理了出来,天一亮,找了一个推车,和老乐师一起将阿英带回了吴村。
可回到吴村,麻烦接踵而来,阿英已年满二十,在村里,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了,可阿英一直在戏班子里唱戏,村里的人认为戏子下作,又说阿英常年不在村里,虽未嫁人,但已年满二十,不能算是吴村人了,所以不能进祖坟。
两位贵人昨天来的时候,我才从村里的祠堂跪了回来,想央求村里的上位者,允许阿英入祖坟,可是,那些人铁石心肠,就是不允,还让我在附近的荒山找地方掩埋阿英。我这可怜的妹妹,死的不明不白,死后还不得安息,唉。
如今这棺材已在家中停了三天,眼看天越来越热,若再不掩埋,这尸身怕是都要臭了,但要我把妹妹葬在荒山,我如何对已故去的爹娘交代啊。
真是家门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