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我站在深色调的哥特式教堂前面,眼前苍凉的旷野上只剩下寒风的呼啸。
波兰司机将车从对面开过来,他停在教堂地下,上面垂下来的沉沉阴影将车包裹在厚厚的灰色里。阴云密布的天空安静的诡异,巨大而雄浑的风迎面卷来。那些蜻蜓与飞虫沉默的在低空盘旋着,飞行在兵荒马乱的荒草地之间。
光线正愈发黯淡,天空像是期许着大雨。
上车之后,司机将车开上一条小路,然后继续的朝着荒野的尽头开去。我问他去哪儿,他说,“我知道的一个风景独好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去应该也可以。”
“雨呢?”
“雨暂时还不会下。”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都如此沉默。我不明白那双波兰人的眼睛里面为何布满血丝,又是为何阴郁而残忍。我们顺着狭窄的路飞驰,一路飞驰向那灰色的视野边界,我们正去往那片天空与大地的尽头。一路上他开着窗,外面的风声拥挤着蜻蜓绝望地鸣叫,被撕裂的风听上去好像无数翅翼折断的声音。
车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处于一片巨大的悬崖,怪石嶙峋的悬崖上长着稀疏的翠绿青草。远方灰色的天际正沉下无灰黑色的云彩,巨大的寒风从身后卷来,视野所及,下面是一片空旷而凛然的峡谷。几只乌鸦盘旋在我们的脚下,在那里他们发出凄惨的鸟鸣。
“你看对面。”波兰司机说着,峡谷的对面林立着大理石的漆黑墓碑,无数碑文在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模糊而遥远,带着寒冷岁月里悲凉的低语。那些漆黑的乌鸦停在唯一一棵枯老而庞大的树上,面对着那一路延展至世界尽头的亡者尸骨与灵魂,他们洒下无数低沉的悲鸣。
空旷庞大的荒原上游走着离离荒草枯干的生命。怪石嶙峋的悬崖在整个漫长的黄昏里空无人烟。即将枯死的老树,他们诡异扭曲的影子被风吹着颤动,最后几片叶子飘落,一瞬之间就仿佛消失在苍茫天地间再也找不到。
昏黄的透出橄榄色的怪异天空此刻吞噬了一切光亮。没有月光,也没有黎明。整个天地在一瞬间仿佛都处于昼夜颠倒混沌初开的状态,那种乌云与晴空,枯木与迷雾纠缠不清的状态,他们仿佛搅乱了所有颜色,最后透出那种完全猜不透的诡秘。
“感觉很震撼吧?”波兰司机问我,“当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我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我来的时候是在正午,但是风却分外的凛冽。那片墓碑在阳光下看上去仿佛开始扭曲变形了一般,他们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们甚至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说的时候,更加汹涌的风从峡谷之间卷来,带着洪荒岁月里肃杀而凛冽的味道。
“确实足够震撼。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第一个被葬在这里的。”我说。我们踩着地上的碎石走上去,被年月腐蚀的石块发出酸涩破碎的声音。
“我之前说了,他们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甚至不是真实存在的。”
“这只是个错觉,或者..是个隐喻,对吧。”
“或许。”波兰司机这么说。我们正往悬崖的边缘走去,他点上根烟,说,“这世道真******黑。”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接过他递来的烟,打火机在风里几次才点着火焰,烟卷上冒起微弱的火星和烟雾来。
“等你有了家人你就会明白的。”波兰司机突然说出这句似乎与任何都并无关系的话。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继续说下去,“身边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一般都要等人老了才明白这点,才不敢再怎么冒险和猖狂。”
“什么?”
“少爷,如果让你用杀死一个人来换取你家里人的命,你干不干?”
我转过头的时候已经看到他手里闪着银色光芒的转轮枪,是他四十岁生日的时候养父送给他的那把。周围所有风都像是静止了那么一秒的时间。所有东西都变得静默。黑色的乌鸦落在树枝上,昏暗的眼睛望向远处阴沉的黄昏。
天空里一瞬间洒下无数刺眼的闪电。更加狂躁的风变得如同铺天盖地的海啸,掠过巨大的荒凉的无人的危险地郊野,他们卷起漫天的落叶。暴风雨正逐渐地形成,峡谷下面,铺开着仍然冻结的广袤湖面。
“那片湖就快要融化了。冰层已经很薄了。”波兰司机说,“你绝对足以砸碎那层薄薄的冰。”
他向后退了一步,与我拉开了一段大约五米的距离。风和无尽的落叶从他身后卷来,一时间天地里全是一片涌动的落叶和风。波兰司机说,“如果你没有掉下去,我会将你埋在对面的坟墓之间的。”他这么说着,手指逐渐地放在了扳机之上,“不过这对你来说也没意义了吧?眼前一黑,什么都没了。”
他这么说着,眼睛里的血丝愈发深邃。身后剧烈地狂风在耳膜上鼓噪成一片嗡嗡的混响,我和他都在狂风里努力站稳彼此,更多的闪电也已经撕裂了冰冷的天空。
“我有好多次离死亡都仅仅一线之遥。那种感觉很迷人,真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走了过来。我在那双波兰人的蓝色眼睛里看到了挣扎而悲伤地神色,如同一抹赤红的黄昏般灼热,“一开始的时候是一阵剧痛,然后就变成了寒冷,不是那种能在这个世界体会到的寒冷。之后黑暗就像是潮水一般的涌过来。其实根本没有另一个世界,没有地狱和天堂。”
他又一步一步的走回来。我们此刻已经是站在悬崖的边缘。眼前一时间的眼花缭乱,被那些闪电和风吹裂开的时空里,波兰司机站在那片光影之间,脸上无尽的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神色,如同大海在刺眼的阳光下折射出数不清的锋利棱光。
当我们都站在悬崖的最边缘,他突然将枪口转向自己。电光火石,天上雷鸣夹杂着大雨突然的倾盆而下。他说了一段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仅仅听见最后一句,格外的清晰。
他说,“这世道真******黑。”
转轮手枪发出的刺耳枪响被吹散和掩盖在风雨之间。他的尸体坠下去,坠入下方冻结着薄薄冰层的湖泊里。冰层碎裂的声音刺耳的传来,雨终于落下来。
那些往昔的旧时岁月突然间破碎开来,如同在湖面上漂浮着残存的碎冰。那一刻我站在大雨里,看着远方昏暗不清的墓碑,我突然发觉我的青春与理想,那些充满怀念而安静地岁月,竟全部的化作了这样惨淡的墓葬群,也全部被岁月里的无数场风雨吞噬,与这个孤独而悲伤地世界永久的隔离开来。
我们原先只剩下那些往昔,此刻却连往昔都穷得一无所有。
波兰司机死了,尸体沉睡在那片沉静的湖泊之下,我想这至少值得他感到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