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
当晚的我们乘车返回奥斯陆城区,外面天色昏暗,藏蓝色天际上浮现起明亮的星辰。黑色的群山矗立在四面八方的视野里,寒冷的黑夜临近,月色升高。奥斯陆的灯火正在前面公路的尽头闪烁,仿佛燃烧一般灿烂的景象。我们的车仿佛无声的前行,驶入繁华的城市之间。
晚上的时光我们在旅店楼下的酒吧中度过,这里没有赌场,外面的灯火在酒店以后就开始一盏盏的熄灭。寒风凛冽,昏暗而残酷的黑夜正无尽的渗透入这座古老的城市。酒吧里柔软的暖光飘忽不定的洒在酒杯里,手边夹着冰块的威士忌映出无数昏黄的光晕。乐队在酒吧角落里表演着沉重的摇滚乐,音响声音很大,主唱仿佛在嘶吼一般肆无忌惮。酒保忙的晕头转向,手中仿佛同时拿着无数个颜色各异的瓶子。冰块被毫无顾忌的丢进饮料里。
那天夜里我们喝的很多,也聊了很多东西,一直注视着五台电视机里放着的不同球赛全都到了尽头。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又开始越来越少。我看不到外面的天色,但是明白那里除了黑夜什么都不会剩下。
最后一个简单而快乐的日子正在加速流逝。
到了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我们离开酒吧,回到楼上的住处里。她说时间还早,并不想睡。于是我打电话让服务生从楼下送上来一瓶红酒。我们将房间宽敞露台的门打开,外面萧瑟的晚风卷着落叶洒进屋子里。电视打开之后,里面依旧放着烂俗的爱情电影。外面浓郁异国色彩的建筑被笼罩在漆黑的夜色里,那些哥特式的尖顶全都黯然失色。月亮坠落下去,坠入远处沸腾着的冰冷大海。
楼下的酒吧开始散场,街对面的剧院也同样如此。疲惫而麻木的人群从那些亮着灯的巷口涌出来,那些灯火在漫长的黑夜里孤独的闪亮着,逐渐变暗,直至彻底的消失在绝望的荒漠之间。
天空飘起细软的雨丝。那些麻木的人群离开散场的疲惫巷口,他们走向寒冷未知的世界,如同鱼群走散在黑色的漩涡之间,飞鸟坠落于夕阳的峡谷那样。人们麻木的议论声开始逐渐远去,趴在父亲肩上安睡的孩童被放在自家车的后座上,他们远离了这里,汽车引擎发动在安静的夜里,灯光逐渐远去。
在我沉默而孤独的少年岁月里却没有这样深夜里在车后座熟睡的情景。那时候的夜晚,在同样的雨季里,外面狭窄的街道上不时亮起刺眼的车灯。沉重的雨点粉碎在冰冷的玻璃上,整个夜晚全都是外面大雨的声音。我并不觉得那时候的时光有多么的悲伤和绝望,相比于今天的生活,那时却更为平静和乐观。
每当我看见西城在深邃的夜里亮起来灿烂的金色灯火,我会明白当多年以后我回想起所谓的故乡,脑海里所能够浮现的并不是这些璀璨而繁荣的夜色。我所能回忆起的必然是那些个童年时下着冷雨的夜晚。外面灰色的玻璃被不断的冲击,只看见雨滴不断的打在窗户上,闪电与雷鸣阵阵,整个天地的雨声沉重而雄浑。这是我的回忆真正寄居的地方,是潮湿泥泞的院落里阴冷的角落,是那些在雨后凋零在窗前的花朵与叶片。那些个雨夜中我的屋子里亮着微弱的灯火,孤独的火焰被包裹在外面漆黑的世界里,如同漆黑甬道之间从前方短暂涌出的光线。在那些孤独而寂寥的时代里,它不合群的闪耀着。它变成了那个无声的年代里闪亮的冠冕,它仿佛流淌着洪荒与远古的血脉与河流。
到了午夜的时候我们将玻璃杯里倒上清冷的红酒。外面露台上晚风阵阵,世界突然变得沉默而压抑。细雨纷飞,被头顶的乌云挡在外面,屋檐上淌着灰色的雨水。
“你听说过那个游戏吗?写纸条的那个。”她问我。
“没有。”
“就是两个人互相在纸条上写上说不出口的话,然后交换纸条。”
“只有小孩子才玩这样的游戏吧?”
“小孩子有玩的心,却没话可以写。”她说,“再说了,你也没有大多少。”
夜里我们交换了手里的纸条。我喝完那杯红酒的时候,外面的天空中突然刺下无数闪电。我摊开那张纸,看着纸上的那行字。我沉默的看了半分钟,半分钟后雷鸣才铺天盖地的传来。我将纸撕碎后扔进雨幕里,我说,“我知道了。”
于是我离开了,仅仅是拿起背包,连东西都未曾收拾。我跟她说,东西我都不要了。外面街上空无一人,天空中雨越下越大,最终变成了滂沱大雨。我问旅店的服务生借了把伞,然后走进漫天飘洒的雨幕里。路灯孤独的停留在街角,他们将那场大雨变得陈腐而昏黄。
她依然站在露台上,没有去看我写下的东西,不知是否不忍心去看。于是那张纸片很快飞入冰冷的夜雨里,如同一片孤独的雪落进清冷凄凉的人世。
她的那张纸上写着,“分开吧,我好害怕。”
我在半个小时后找到了整个城市里唯一一辆计程车。
我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想来想去,便最终告诉司机去火车站。电台里放着老歌,又变成了在半年以前那个一切开始的冬天,我所听到的那首,《佐治亚的夜雨》。
回忆如同一座潮湿漆黑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