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我们乘船度过海潮汹涌的狭窄海峡,寒冷而潮湿的风从世界尽头的方向卷来咸涩的盐粒和雨水。远处盘踞着壮阔的黑云,隐隐可见海对岸庞大的山脉。
我无数次从梦里梦见过这片冰冷而萧瑟的北海,就仿佛一片潮湿寒冷的荒漠。那些个梦里外面卷动着巨大的暴风雨,在冷雨和寒风降落下来之前,黑褐色的岩石以外,北边沉寂的海面飘荡着汹涌的巨浪。
船经过狭窄的海峡到达挪威,气候像是一瞬间寒冷了起来。身后的颜色在黑云之下显得深邃而冰冷。我们乘车前往奥斯陆,那广袤的黑色土地上几近毫无人烟。船是在凌晨时分到达,等接近奥斯陆的时候,车窗外已经隐约投射出来黎明的影子。那影子混浊的沁透无边无际的夜,像是在靠近港湾的时候看到的灯塔,将雄浑而明亮的光芒投射向广袤无尽的海面,投影到幅员辽阔的黑夜里。
前方的奥斯陆城中亮着几盏孤独的灯火,以及那一排排仿佛通向天际的路灯。孤独的光芒从黑暗的另一端穿过一整片寂静,我们朝着那灯火行去,朝着一片黑夜里的微小火焰而去。
到达之前寻找到的住处的时候,奥斯陆已然是清晨。从一个漫长的黑夜里醒来,疲惫的城市缓慢的开始运转。外面的天空异常阴沉,那些尖细的哥特式尖顶随处可见。古老的城市正迎来崭新的一天,迎来从清晨升起的澄澈阳光。那些在夜间阴冷的小巷,被突然窜动出来阳光晒得发烫,原本冰冷的尘埃漂浮在一整条漫长的光河里。四月份的挪威天气逐渐转暖,清晨带着略微的寒意。我们找到条件较好,又不惹人注目的旅店住下,推开陈旧的窗户,外面清亮干净的空气便随着风充满整个房间。住下之后我们休息了几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时间刚过正午,外面清朗的空气与阳光出乎意料的令人愉悦,在春日里绽开的花朵突兀的充斥着旅店的每个角落。
我并不知道我正在度过人生里最后一个生活幸福的日子。那片大海残酷的沫子溢出来,天空中翻云覆雨。
下午的时候我想方设法的联系到了波兰司机,他现在住在瑞典,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是两个女孩。他得知我们到达了挪威,便说要立即赶过来。他住的地方离奥斯陆不算太远,坐火车不过几个小时。于是他买了傍晚的火车票,急匆匆的在第二天清晨赶来。
我们离开了西城,无事可做。挪威的阳光晴朗而开阔。在波兰司机到来之前,仍然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支配。去了些著名的景点,看到那些如织的游人却又望而却步。我们雇了个司机,然后乘车去奥斯陆的郊外。她本以为会寒冷,却发觉阳光下竟是那样温暖,索性脱了裹在外面的羊绒大衣,穿着白色衣裙奔跑于青草和溪水之罅。阳光在她身上带着温暖的味道,她被光照着显得格外好看。
我们能短暂的遗忘那些悲伤的过去以及残酷的未来,却必然是短暂而不切实际的。外面阳光明媚,也并不显得忧郁或者令人难过。清爽的空气吹过湛蓝的湖畔,吹过远处的树林和干净的草地。鹿群穿过林木走向广阔而孤独的山野,褐色的群山掩映,将剑刃般的投影倒影在明镜般的湖水里。
像是寒冬又过去了一般。
我想象着西城此刻的战争。如果按照计划,战争应该已经胜利,布里奇家族可能已经被彻底毁灭。在毁灭的前一刻,他们的人手一定是在马不停蹄的寻找我的踪迹,希望直接杀死我来结束战争。只可惜我早已身在千万公里之外。只是那些消息和讯号都被隔绝在挪威的群山和湖水之外,此刻我站在山崖的巨石之上,面对着辽阔而美好的青色峡谷,耳畔只剩下安静柔软的风。我并不知道如何珍惜这最后的一天快乐时日,我以为那外面还剩下无穷尽的时光,还剩下无穷尽的幸福,属于我和她。所以当那些风卷过山谷,西方天际的暮阳像一顶布满裂痕的冠冕,安静的时日留在它的鬓角,它如同一盆即将熄灭的流火,辉煌而悲伤的燃烧在苍穹与黑夜的边界。
如同我一般,站在苍穹与黑夜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