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西城陷落在每一年春天沉闷潮湿的雨季里。
一开始的时候寒冷无比,每天几乎都下着霏霏冷雨。透过那些灰蒙蒙的街道,仿佛隐约看见身上披着泥浆的灰白幽灵飘荡过破败的城市。西城的颓败直到每年雨季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当那些在干燥炎热的盛夏里纸醉金迷的摩天大楼失去了颜色,在每一个黑漆的夜晚一整面玻璃幕墙上席卷着外面凛冽的风雨让那片在阴冷的天穹下瑟瑟发抖的疆域爬满了深绿而脏兮兮的藤蔓。当无数年里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透过薄薄一层透明的介质望向那片呼啸着凄风冷雨的城市,那些仿佛遥远的景象却从每一个尚未被封闭的裂痕深处渗入每一个屋子和墙角。
我在一段时间之后才回到了之前的家。在之前便找人将那里修缮一新之后,我又一次面对着那个巨大而空旷的屋子,里面安静的只剩下我自己的声音,还有一直漫无目的燃烧着的壁炉里微弱的响动。那年春天,住在路德街的那个女人偶尔会过来陪我住几天。每当我在昏暗的光线里呼唤她的名字,总要过好一会儿才会听到应答。有的时候甚至不会听到声音,就仿佛我的呼唤被那阴冷孤独的时光所彻底侵蚀。
我一如既往的繁忙,甚至比以前犹有过之,只是却总是觉得时间那些大片的时间空寂到无处消磨。闲暇的时候我会去看书,看那些关于历史的书,或者是冷僻到无人理会的书籍。或者是消磨一整个深夜的时间,看着外面的大雨陷入漫长的回忆。回忆往昔的雨季,那些在街边阴冷狭小的孤儿院度过的时光,年少时沉默寡言的岁月。那些漫天飘行的年月被回忆染就的天马行空,再去看如今的人生,突然间发现过去都变得格外美好。
她偶尔会走过来,揉一揉我的头发,然后转身去客厅看电视,等到我决定停止回忆的时候再关灯。外面的雨偶尔会停下来,会偶尔的露出那些金灿灿的阳光,预示着更加孤独而忙碌的一天的开始。我突然很想去孤儿院看以前照顾我的嬷嬷,后来也确实去了。去的时候是在四月份,气温渐渐的开始转变,唯一不变的是仍然在漫天飘洒的雨丝。孤儿院的人说嬷嬷已经走了,听说是去北方了。我无法相信她离开了这个工作了一生的地方。我问她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回答说,就是在雨季开始的时候。我记得走出那里的时候那条走廊仍然的昏暗,透过布满污垢的玻璃地面上被照出来灰白的光,一如童年时无数个天马行空的沉默下午。
听到嬷嬷的死讯也就是在从孤儿院回来几天以后,她在她的故乡慕尼黑逝世,逝世前留下了几个名字和仅存的联系方式,希望医院联系他们来料理后事。我是这其中之一,而这些其他人也都是曾经在孤儿院待过的孩子。
结果到场的只有我和一个身材略微肥胖的中年人。中年人一直哭哭啼啼的,或许是受了身后雨季的感染。他说,“我在孤儿院呆的那段时间,她还不到四十岁,比现在年轻太多了。后来就没回去看过,谁知道原来她还记得。”
我听着那个中年人边抽泣边诉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像是满怀希望的,问我,“你说,她是个好人,是吧?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说完他接着在墓碑前面哭。他身后慕尼黑竟也下起了滂沱大雨,我们俩都没有打伞,站在那些青草与碑铭中间,看上去异常的凄惨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