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夜晚的时候西城的夜幕低低的垂下来。
像是冬日里西城那高耸坚硬的苍穹终于因为空气浮力不够而下沉了一般,那天幕沉下来,深蓝色的滴着冰冷的冻水。
我坐在杰克酒吧顶层的套房落地窗前,望着被黑夜无限次渗透疲惫的天幕,我想起莫德雷德曾同我说过的话。
他说,“当我们有天开始仰望这样残酷的景色,开始觉得时间太快,开始犹豫和迟疑。那我们便已然在这样的黄昏里每一天无限次的老去。这种老去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灵魂上的疲惫和无力。”
我并不觉得我的身体在老去。他仍然强壮,仍然身手敏捷,思维也仍然异常灵敏。但灵魂的老去却是真的。这些无常的现实看的久了,日暮和黄昏看的久了,没有亮透的清晨看的久了,都仿佛能感受到灵魂上一条条皱纹如同折断的血管般根根分明。
我想,那是我们的青春无数次坍塌断裂的痕迹。
我怀念那种永远亮不透的清晨,永远沉不下来的天幕。
此刻的莫德雷德坐在我旁边,手里端着刚刚倒好的香槟。我们坐在厚厚的长毛地毯上,窗外的夜色沉重的倒下。
莫德雷德家里同样有钱,不过做的全都是合法买卖。他家是整个地中海上屈指可数的船运企业,甚至有一家规模不小的私人银行,金融界也属于重要的人物。
不过他对自己家的企业却毫无兴趣,倒是喜欢那些诗词歌赋什么的,但是又不属于那种穷酸文人的行列。他比较喜欢的方式是开着游艇带着一堆年轻漂亮的女孩到地中海上去,然后读那些貌似充满诗情画意的诗歌。他深邃的灰色眼睛望着远方,一个没有焦点的位置。他像个古希腊的吟游诗人一般歌颂着蓝天和爱情,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的金表在阳光下刺眼的闪着光。
就如同此刻我们喝着香槟望着黄昏一般。他手上血色的阳光被吞噬进银色的指针和黑色底面里,如同无尽的光芒被宇宙亘古的漫长时间蚕食殆尽。
莫德雷德古铜色的皮肤从衬衫袖子里露出一小截。他的脸上又冒起了浓重的胡须。他背负着叛军之子的名字,不屑于面对宿命。
这次的黄昏倒是没有大雨。我看到对面楼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一个个黑色的人影穿行在里面。隔着那么多的距离我无法看清他们任何一个的脸庞,只是巨大的阴影里他们仿佛都显得无言。
莫德雷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近有麻烦了吧。”
“不小的麻烦。”
“我也看出来了。警察似乎在找你。”莫德雷德这么说,“不过不是因为你炸了那辆车。”
“那是因为什么?”
“你记得你在高速上撞的那辆车吗?里面那个女人?”
“怎么?”
“这个女人身份恐怕不普通。我认识几个上面的人,目前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不过没有人证明是你在驾驶,对吧?”
“是的,没有。”
“那就好办,把责任推到佐伊先生身上。你不介意抹黑死人,对吧?我想你也别无选择。”
太阳坠落入西城外苍茫的大海。繁星爬上来,布满一整个夜空的繁星。空旷的客房里安静的出奇,我并不准备回去,因为我知道警察正在那附近。黑暗蔓延过来,如同夜里无声的海浪。
“你不是去环球旅行了?怎么回来了?”我问莫德雷德。
“我父亲死了。我不得不回来做善后,继承家产。”
“你不想这样做,对吧?”
莫德雷德沉默了片刻。他换了个姿势,将空了的香槟杯子放在沙发角上。没有点灯,他看了看窗外繁星,说,“兰,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逃得多远也远离不了的东西。现在这个世界距离太短了,环绕这个星球一圈甚至用不了一天时间。真正的距离早已不是火车和蒸汽船几周的行程,真正的距离在我们心里。这些都是逃到北极南极也远离不了的,我去过那里,也就是站在那样鬼斧神工的巨大冰原上,漫天茫茫白雪和坚冰。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算是一个可以逃亡的地方。不过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明白你真正渴望的是什么。才能知道没人会愿意停留在那样远离世间的角落。孤独的在那里老去,每一天醒来都是茫然的天空和如同刀剑利刃一般残酷的风雪。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会希望回来的,人都这样,逃亡到世界尽头才明白世间才有的火焰。人生就那么点时间,玩够了,也该住下来,找点别的事情。不论做什么,哪怕是沉下来写本书,也总好过在岁月里寂静的老去。”
我们沉默的喝了几杯香槟。过了会儿,莫德雷德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屋里,点上灯,又点上雪茄。
淡蓝色的云烟飘浮上天花板,或许会透过那些阻隔一路飘上苍穹。那个充满澄澈繁星的透明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