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或许可以这样说,他的死亡是一整个时代的凋零。”
当我在养父的葬礼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清楚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西城的黑手党在养父这一辈的手中走出了欧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萧条,在被战火几乎彻底摧毁的西城废墟上重新建立了社会秩序。上流社会的法则和支柱,黑手党、商人与政府的新利益关系。这一切都在养父这一辈人的主导下被重新建立,立于曾经的墓碑,重新生长出难以撼动的十字架。他用了他整个漫长生命的时间去建立这个完整的充满金钱与利益的庞大体系,消耗了他的整个人生才建立起这么一个以我们家族为最中心的银河系般复杂的体系,在他死后短短的几天内开始崩塌。
养父就像一只狡猾的蜘蛛,用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敌人和朋友都粘在自己的网上,然后肆意的汲取上面丰盈的养分。只是当这只蜘蛛突然死亡,甚至来不及交代任何的后事的时候,这个由脆弱却黏稠的蛛丝所连接起来的大网开始坍塌了。蛛丝一点点断开,上面的昆虫和飞鸟开始一个个坠落下去。琥珀松脂从头顶上滚下来黏稠的液体,整个秩序体系再一次面临崩溃。
当我靠在沙发上翻完了那本冗长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过程里,这场坍塌已经开始发生。最开始是在我们的几个集团底下几个盈利并不好的小企业开始发生的。这些小公司的股份在市场上开始被大肆收购,很明显是有来自各方面的人决定在家族的这一次变动里或多或少的分一杯羹。而在其他目前难以撼动的领域,借着近期因为养父突然暴毙引发的股市震荡,有人开始大肆做空其他集团的股价,市值开始缩水。
在企业和集团的董事会内部也开始分崩离析。股东对局面出现担忧情绪,甚至丧失信心。整个西城舆论也同样谣言四起,毒辣的记者在一片片犀利的文章中认为,自养父死亡以来我们整个家族产业受到严重挑战和危机,认为这场大危机可能致使家族产业大幅度缩水。在这些铺天盖地的谣言面前,股东开始动摇了。
当我听到有股东开始出售股份的时候,电话另一端的女秘书显然已经慌了手脚,“少爷,这边稳不住了,股东要倒戈了,你快过来吧。”
我让司机开车带我去集团总部。在董事会里,我终于看到一片人心惶惶的景象。电话一个劲的响,或许是站在交易大厅里的人不住的汇报着股价的走势。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下,我们的反击似乎完全看不到苗头。那些大股东们脸色阴沉,面对着我眼里全都是悲伤而愤怒的颜色。在他们那样的神色里我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外面西城在这个季节充满了的阴雨不断洗刷着布满尘埃的玻璃外墙,一切如同刀割一般。我走到养父曾经坐过的董事长的位置上坐下,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所有人都看着我,看着我用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西城地界上的语言,安静的对着电话简短的说了几句。
全场一片静默。我挂上电话,长舒了一口气。会议室外面电话铃刺耳的声音仍然手忙脚乱着,我仿佛可以看到外面文件乱飞鸡犬不宁的样子。
帝国要塌了。冰川要融化了。
我终于明白我在那个梦里梦见的海岸到底是什么。
海水,流进盐碱地和农田。
那个股东站起来,他将面前厚厚的文件砸在我面前,砸在我脸上。他愤怒的语气如同肆意喷洒着岩浆,“你这是要毁了你父亲的整个基业!败家子!”
“轮不到你来评判。”我漠然的回应他。他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董事会议。其他董事互相观望着,相继离开。他们如同沉默的羊群走出那扇冰冷的门。
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散乱着A4纸的会议桌前,每一个座位前的咖啡都冷却了下来。
我仿佛听到纸币在耳旁噼里啪啦纷乱的燃烧的声音,数不清的黄金一分一秒被毫无顾忌的倾倒入一片覆盖着冰川的汪洋大海。
那片海岸。我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