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袍底下,后背有奇怪的臃肿突起,且腰间配着一把长长的巨剑,插在如同大竹筒般的剑鞘中。
哪怕是在恕瑞玛边缘,这座每日不断涌入各种各类,千奇百怪的人的地方里,这样的打扮和外形,都显得万分奇特。就像是硬生生嵌入整座榕树林中央的红枫。
但他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身高。足足有两米以上的身高,即使恕瑞玛民族在身高上绝对在瓦罗兰大陆中称得上拔尖,却也无法阻止这个怪人鹤立鸡群般站在其中。
在那帽檐底下,那双暗红色的眼睛注视着前方,藏在阴影中的嘴里,呢喃着没有任何人听见的言语。
“又是一次在荣耀和骄傲里,催生的杰作。”
沙丘包围的荒漠平原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将平原填满,如同占据了谷地的一座辽阔湖泊。他站在这支军队的偏僻一角中,利刃敲击在盾牌上的激鸣,从无数咽喉迸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声浪,无时无刻不在激发着他沉寂许久的灵魂。
“我本该就活在战争中,要么战斗,要么被遗忘。”他自言自语,从斗篷底下传出来的声音是周围恕瑞玛人所不了解的语言,带着古老且生涩的气息。也许这种语言在瓦罗兰上存在时,有些人彼此间还是兄弟,有人还未如此暴虐残忍,也许还没人深陷在内疚中无法自拔。
又是一阵激荡而疯狂的浪潮,人们举起了手中的武器,长矛和弯刀遮天蔽日般竖立,这是一座漆黑的钢铁森林。他抬起头来,目光从下往上,仰望着所有兵器利刃指向的终点,那个地方的光芒万丈几乎媲美太阳。
巨大的太阳圆盘伫立在沙丘的顶端,汇聚着所有光芒的圆盘中央,漂浮着一点渺小的黑影。所有人脚下的沙子开始颤抖起来,像是一场剧烈地震被压抑在地底深处一般,随后数股黄沙仿佛被从河床上拽起的河流般,旋转着往黑影汇聚而去。
那个黑影就是沙漠中的帝皇,否则沙漠之上的一切砂砾不会全然由他掌握!在他的命令之下,汇聚到他身边的沙流迅速分裂,延展到前方中去。那片被黑影搬到高空中的沙丘细分成十数万份,各自凝聚形变,每一团黄沙都仿佛有一个严谨认真的工匠在制作雕琢。人们的头顶,离地数百米的高空中,悬浮着数以万计的盔甲雏形,那是一片黄沙的天空。
他把目光从头顶上方令人惊叹的万千盔甲挪开,凝神眺望太阳圆盘中央的黑影。人们因为这个只有神明才能触及的神迹疯狂,这支军队的呐喊震耳欲聋,身边的人早就抛却一开始对这个怪人的畏惧,从四面八方推攘着他。但这丝毫不能分散他的注意,比这次还要声势浩大的战争他绝不止经历过一次,这教会了他哪怕在战争最美妙的时刻中,也保持所有参与者当中最刻骨的冷静。
他依仗着良好的视力,终于从那片刺目的光线中,将黑影与所有干扰物剥离开来。他终究看清楚了那黑影是为何物,金黄色的人形,鹰首人身,手握着巨大的权杖,以及环绕其身边的,令他厌恶的飞升者气息。
“阿兹尔,我向你问好。没想到你居然没有毁在我的作品手上,我还以为那个奴隶小子能够做得更好呢,看来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一个应该被毁灭的劣品。”他咧嘴一笑。
阿兹尔在高空中俯瞰着芸芸众生,在他的如臂指挥下,终于成形的万千盔甲往下落去。人们惊喜地接过来自天空的赠礼,没有发生哄抢,也没有任何争夺,因为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一整副盔甲。这种由黄沙凝聚的盔甲被穿在了军队所有人的身上,居然出乎意料的合体舒适,
他的臣民们全都武装起来的时刻,阿兹尔举起手中的权杖,这个平原上每一个人都能够清楚听见那来自最接近太阳之地的诏令。
“我的意志,就是恕瑞玛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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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错过了一首不错的序曲。”高大的人影裹在黑袍里,语气带着讥讽,站在城堞上眺望整座城市。
听说维考拉经历了某次毁灭以后,他便匆匆赶来了。他在来之前早就可以预料到,这里上演的一场舞台剧早就落幕,但他总会来参观落幕后的舞台。这将会有利于我下一次剧本的编写,他这样想。
他见到了一座被毁灭的城市,如果让他来描述这次毁灭,他会说仿佛整座城市所有地面的建筑都被掀起来,然后倒扣在城市的地基上。即使是这样的语言也不足以真实描绘维考拉如今的惨状。
“但是人们总是从废墟中找到那么一丁点的希望,然后繁衍壮大,在过去的废墟里又会重新矗立起一座城市。”他看见了在残檐断壁下生活着的许许多多的恕瑞玛人,不少地方已经修缮得像一个简陋的新家。但他又补充道:“当然,新的城市又会被我的杰作所摧毁,然后循环往复,轮回不休。”
他一跃,从一人多高的城堞上跳下来,双脚重重地在一道坍塌的墙壁上踩出两道凹陷。
促使他进入维考拉的是他心中的疑惑,不管怎么说,在一片城市的废墟中生活的人们实在太多了点。就像整个维考拉被人掀了个天翻地覆,但里面几乎所有人都存活下来。
“你是谁!”有人朝他吼叫。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前方那一个巡逻小队,一共四人,为首的大汉络腮胡子,手持弯刀却不敢靠近他。
他说:“很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络腮胡子大汉刚从一堵残壁转角出来,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怪人,那一天神明对决的阴影尚且残留在他心中,维考拉毁灭以前的勇气还没有回到他身上。于是他也不敢太过斥责,但声音依旧硬朗的质问:“我问的是,你是谁?好好回答,现在维考拉是在希维尔大人的管辖之下,已经有明令严禁外人进城。”
“希维尔?我不知道她是谁。”裹在黑袍里的高大人形往前逼近一步,他慢慢掀开兜帽,暴露在热烈阳光下的脸庞让对面的四个男人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慢慢地说:“原本我是不想回答的,如果不听这个答案的话,我或许能够放你们一马。既然你们执意要问,我也想再一次熟悉熟悉我自己的名字。”
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剑柄,巨剑从腰间被他拔出,剑身上分布着规律且锐利的倒刺,剑脊流淌着鲜血一样的凶光。他眯了眯猩红色的眼睛,巨剑被他举起,指着那四个人,“亚托克斯,你们可以称呼我这个名字。”
还未等为首的大汉答一句话,巨剑如同蟒蛇般躯体弹射,剑锋蜿蜒着洞穿四个人的心脏。那四个男人在生命流逝的时候,能够清楚听见巨剑吮吸着他们鲜血的声音。
亚托克斯收回巨剑,嶙峋的倒刺毁坏了那四个人的胸腔,拖着残缺的肺叶复归原位。亚托克斯熟练地把剑一甩,所有残留物都甩在了一旁,随后他将巨剑插回到腰间的剑鞘里。将兜帽重新戴上,亚托克斯迈开步伐,重新向废墟上人类的居留地前进。
在一条勉强完整,清理了所有建筑残骸的街道上,已经形成了初具规模的人流。从废墟中拾起的破帆布撑成遮阳蓬,其下便是物品寥寥的摊位。平日里最受追捧的丝绸饰品摊子此时冷冷清清,反倒摆放着一些又硬又干的面包摊位,还有用铜制装置把水灌进绿色玻璃瓶的卖水小贩此时大受欢迎,摊位前的长队几乎横穿了整条街道。
亚托克斯找了个街道旁边的地方,四面断壁以及夯实地基形成的一个比较私密的空间。这里正是一个家庭的驻地,一个女人拖着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坐在凳子上。因为是午饭时间,女人从一块拳头大的面包上扳下一部分,放在三条腿的桌子上。
一个小女孩不愿咽下如此坚硬的面包,放声大哭着,小脸蛋都涨成红色,也没见到有眼泪流下。女人语速极快地用维考拉当地的语言,斥责着那个小女孩,却没留意一面墙壁上勉强称得上是大门的缺口,被一个巨大的人影所填充。
“有客人来啦。”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孩,提醒她的妈妈。
年纪最小的小男孩喜笑颜开,呢喃着含糊不清的话,听起来他对维考拉的语言未学习完毕。女人连忙起身,也许是看见了一部分兜帽下的脸庞,她便得有些畏惧,盯着他的同时紧张的将两个最幼小的儿女搂住。
“不要惊慌,我只是来问个问题,我想这个问题在维考拉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亚托克斯轻声说。
女人强作镇定地回答:“问什么。”
“希维尔,维考拉如今事实上的城主,她在哪儿。”
女人的表情明显一松,她回答:“中心的太阳神庙,毁坏得最严重的地方,不过地底下的窑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希维尔大人应该在那里。”
“很好,多谢。”亚托克斯转身刚要离去,一个突兀的问题忽然从他的背影传了过来:“你的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人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但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正相反她对她丈夫的工作十分自豪。她答道:“巡逻维考拉的队长,也许您进出城的话,就能见到他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的剑在低语,它闻到了一模一样的鲜血。”亚托克斯低声说,他刻意把声音压低到屋里的人听不见的程度,然后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