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校园,告别天堂。
今天晚上走这条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场景,我的宝贝小雨,我就是在这条路上第一次看见你的。你当时那么无助地看着我和李瑞,那个楚楚动人的样子,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靠近你。那天在医院里查出闻佳是酒精中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夜,脸上稍微有了血色。李瑞轻轻推推我说,嘿,小丫头还长得挺好看的。
吊针的水滴在跳跃着,往血管前进,你在一边仍然煞白了脸。我在你身后,看着你耸着肩膀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
“没事儿吧?”我拍拍你的肩膀问你。
你回头莞尔一笑,漂亮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是我永远都忘不了的笑容:“唔,紧张的心情终于缓解了。”
瞎说,明明就是还在担心。但我不愿揭穿你,你看起来是那么单纯,又那么可爱。
医生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和一些药:“躺一晚上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谢谢医生。”你乖乖地说。
医生走了以后,整个病房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人。闻佳昏睡着,我和李瑞站在一旁,气氛突然间变得尴尬起来。
“谢谢。”
“没事,校友互相帮助。”我笑着说。很多年以后,季雨,你曾无数次对我说起我的这个笑容,你说:“你知道吗,你笑起来眼睛会变成两道弯,像拱桥一样,桥的那一端一定是明媚的心。”
但是你不知道,我只有对心仪的女孩才会这样温暖地笑。
“以后别让她喝太多了。”李瑞看着闻佳的脸,像老者规劝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语重心长。
“我们留下来陪你吧,你一个人在医院里过夜,会害怕吧。”我又说了一句,心里想的是多和你待一会儿也好。
你仍很是歉意地说:“不用了,你们是不是在忙什么事情,不要耽误你们了。”
“没什么,我们今天去拍了一个婚礼庆典,刚刚从喜筵上闹回来。幸亏跟人领了一半的钱,要不还凑不足这些医药费呢。”李瑞噼里啪啦地说。
“钱我会还给你们的,谢谢你们了。”你的眼睛盯着李瑞手里抱着的机器,那是我吃饭的家伙,摄影机。
那个晚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恨不得冲到窗前问问上帝,怎么会从天而降一个这么漂亮、这么可爱的女孩;或者是拿起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向妈妈为我求来的万事如意的玉佩拜一拜。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一直以来都知道。我很激动,但我只是那样愣愣地坐着,故作沉默。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进展飞速,甚至我很快就带你去见了我的父母。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事吗?那时,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来越遥远了。
“跟我回家吧,我带你回家见我爸爸妈妈,姥姥姥爷。”
“不好吧,我不太清楚怎么跟老人相处,我跟我爸都谈不来的。”
“没事,我妈一直催着让我带女朋友回家,我姥姥姥爷都盼着呢。”
“不要了。”你躲闪着,“我不好意思。”
“没事的,丑媳妇都是要见公婆的啊,况且你也不丑。”
“会不会太快了?”你担忧地问我,眼睛里却闪烁着亮光。我们踏上了去往北戴河的班车,我从小一直生活在海边,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大海。我也一直觉得男人就该像大海一般,汹涌澎湃。
一开门,我妈就迎了上来,见了你,道了一句:“哎哟,模样真俊。”我爸赶紧去菜市场买了好多东西。
那天你有些紧张,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姥姥姥爷一直在看你,你的脸立刻涨得通红通红。
那阵子南方正在发洪水,姥姥一看电视新闻就招呼你过去说:“快看看,有没有淹到你家?”
我妈冲出来一把抢过遥控说了句:“干吗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你低声说了一句:“我家在山上住,淹不到。”
“你家在山上住?那不是每天要爬山回家了?”姥爷抢了一句。
“不是,人家住的是个半山别墅……”我说。
然后姥姥和姥爷就不再出声了,看着你的脸说不出话来。我捅捅姥姥的胳膊小声说了句:“姥姥,光盯着人家看干什么?”姥姥就站起来说:“该吃饭了!该吃饭了啊!”
爸爸弄了一桌子的菜,大蟹、大虾、扇贝……
“小雨,都是些海鲜,吃得惯吗?”
“嗯。”你点点头,在桌子底下握着我的手,你最喜欢这样不动声色地拉着我的手。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其实在我家的那几天你都很快乐,每天都带着笑。我爸爸是个厨师,每天变着戏法给我们做好吃的。晚上你睡在我的房间,我睡在沙发上。
等到半夜,其他房间都传出鼾声的时候,你就猫一样地钻到沙发上,抱着我。
“傻瓜,这儿好挤,沙发又硬。”我抱着你说。
“不管。”你的手环绕着我的脖子,“这几天你开心吗?”
“开心,你来了我当然开心。”
“像个家,对吗?”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突然湿润了。
“本来就是个家啊。”
“不是,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像个真正的家,让我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有爸爸妈妈,姥姥姥爷。”你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抱在一起,你的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淌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个孤独的孩子,不习惯幸福,但我能给你幸福。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真正的鸟儿。我搂着你的腰,你的身体很柔软,胸部贴着我的另一只手。小雨,我的女人。
天牧
在北京,迎接我的是北京分公司的总监李斯特先生,他是一个美国胖子,他告诉我他1980年就来了中国,一直到现在。简直了!1980年的时候我才三岁,整日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畔光着脚丫奔跑;1980年胖乎乎的海跃才刚刚出世;1980年我生活的国家还叫作苏联。
现在,老李已经是大半个中国人了,络腮胡子上面一个有点通红的大鼻子让他看起来非常和善,他的妻子是中央美院的老师,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
到北京的第一天,我就在他们家做客,在顺义的一个古典的房子里,我见到了数不清的中国古玩和字画。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我觉得我被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住了,这些与我在圣彼得堡小店里看到的中国小商人贩卖的东西都不同。明清式中国风的家具、画着大朵杜鹃的屏风、天才造型的古鼎、散发着奇异味道的青铜制品……我发觉我异常亢奋,在我的眼里,北京就像一个未知的宝藏,等待着我去挖掘,小白对我说的一切不过只是些毛皮而已。
从老李家出来,我独自一人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迎面而来的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北京的大街上,我和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男人无异,不再是白人世界里的异类,这种感觉非常美好。
傍晚华灯初上,我开车路过天安门,绿瓦红墙,灯光映照着壮丽的天安门,宽阔的广场上是十一黄金周过后尚未退去的余温,人来人往的充实感着实让人兴奋。这种兴奋是老外初到中国的兴奋,更是一种在陌生中找寻到血缘归属感的兴奋。我兴奋得像孩子一样,坐在车里给远在圣彼得堡的妈妈拨了一个国际长途,激动地说:“我终于见到了天安门。”
我如今住在公司安排的大北窑附近的一个花园高层住宅,绿化良好,在十二楼的房间有很大的落地窗,早晨会有很温暖的阳光照进来。我找来地图,开车去了宜家,买来各种能让这里像一个家的物品和装饰。我已经是一个能够照顾自己的男人了,一直以来都是。墙上挂着一幅我从俄罗斯带来的画,这是海跃送给我的礼物,一个北欧画家的作品,画着安静的大西洋。我非常喜欢这个家,拉开白丝的窗帘就能看见北京在秋天里骄傲得没有一片白云的蓝天。
装好了电脑和网络,我接到了小白给我的邮件,她告诉我她正在学语言。妈妈给我来过电话,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小白。但我已经很少与小白聊天,开始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迎接新的挑战。
公司就在国贸,老李给我的第一个项目是与东晟的烟花公司贸易洽谈,东晟的老板是个湖南人,叫潘笑天。我并不喜欢这样多话的老板,第一次见面就絮絮叨叨,说政府禁止春节假日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是多么毁灭性的打击,并真情款款地诉说了对于出口烟花到欧洲的愿望和诚意,临行前他还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我把红包交给老李的时候,老李坦然地笑着说,这就是中国。
对,这就是中国,我正在中国的土地上安睡第一夜。好久没有在陆地上睡觉了,我躺在宽大的床上,盖着丝绒的被子,梦中,我回想起我在天津港下船的场景,微笑着与船上的水手们和船长告别。那艘万吨的货轮,承载过我最年轻的梦想,在挥手的刹那间,我明白我注定要与漂泊告别,告别所有年轻男孩都有过的浪子梦想,停留在放弃流浪的成熟男人的状态。
是的,要成熟。当我气宇轩昂地走进东晟公司在北京饭店的发布会现场,走进那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我告诉自己要表现得像个成熟男人,不能有任何一点娘们的腔调。我穿着笔挺的阿玛尼西装,穿过在场人所有的目光走向发布会的讲台,脸上是冷峻而不苟的表情。但我发现,我的成熟和不苟言笑很快被一个女孩打败了。在场的女士有很多,我隐约能听到台下有女记者发出了小声的惊呼,窃窃私语地说:“嘿,这就是那个俄罗斯年轻有为的驻华总经理,原来这么帅啊!”接着是一阵闪光灯的狂拍。但是她不,她从开始到现在都没有看我一眼,这有意思的女孩像一朵百合花一样绽放在讲台边上。
我想我显然习惯了女人的崇拜。即将跨上台阶的一刻,我从她身边走过,她安安静静地站在潘总的身边,脸上化着淡淡的妆,妆容是浅色系的,若有似无。她淡淡地微笑着,漂亮的眼睛有着很深很深的双眼皮,那个微笑是带着问好的意味,深刻并意味深长地潜入了我的内心。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但这个淡淡的微笑却让我毕生难忘,我发觉我似乎浑身都战栗了一下,所谓的电流感从那个女孩的眼里毫无防备地射出来,将我俘虏。而我也终于明白,小白在邮件里描述她对我的想念的用词--魂牵梦萦--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并不是执着于爱情的荒谬,更不是无法长久地面对一个女人,而是我在等一个梦想的女孩,一个传统的有着华人血液和感觉的女孩,一个像朗帕尔的长笛曲一样能让人安静下来的中国女孩,柔和自然,淡定深情。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无法长久去爱那些曾经相处过的女孩,这一切都源自于我潜意识里的爱情理想,当这个女孩出现时,我突然感觉自己这个坚持了很久的梦想就要成真了。
“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俄方代表马天牧先生的光临!”主持人王立衡用一种极致的热情大声宣布,他是东晟烟花的总经理助理,一个点头哈腰的中年胖男人。
我礼节性地站起来,向鼓掌的人们鞠躬。那个清秀的女孩还是没有看我一眼,我猜想她一定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个含苞待放的女孩,她浑身散发着与这个会场所有女人完全不同的气质,她穿着藏蓝色的套装,胸前别着一枚百合花胸针,脖子上系着一条粉色的丝巾,眉目间透着明晰,唇红齿白,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她一头被简单扎起来的及腰的黑发,很直,颜色是很纯正的黑色。
翻译?
趁着潘总站起来到讲台发言的瞬间,我又第三次看了她,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翻译”两个字,这让我有些吃惊。其实我根本没有把这次贸易洽谈会当回事,因为潘笑天的烟花公司规模不大不小,办起事情来拖沓烦冗,比起我曾经接手的国际贸易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大规模。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公司和平庸的老总,身边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年轻的赏心悦目的中国女翻译。
潘总发言完毕后就要签署合同,她也跟着过来了。王助理的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湖南腔,我听着很费劲,她落落大方地翻译道:“马天牧先生您好,这是东晟烟花公司这一年对俄罗斯烟花贸易的合同。每一季度向俄方提供二十万元人民币的烟花品种,货到付款。您仔细看一看合同的条款,如果没有异议麻烦您签字,谢谢。”
她的俄语是欧洲俄罗斯的腔调,不太纯正但很好听,声音里带着少女的音调和有些没有到位的大舌音,我感到很亲切。签完字以后我站起来,用学了很久但还有些蹩脚的中文说:“谢谢,合作愉快。”
然后我跟潘总、王助理一一握手,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注意她,在我伸出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她的脸很小,带着一些苍白,眼睛很大很黑,我想她一定在出神,在想别的事情。但这不专心工作的表现不影响我对她的好感,她的手也是冰凉的,并且手指很软很细,甚至没有完全与我的手接触就缩了回去。潘笑天站起来讲话宣布合作成功,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她规规矩矩地一句一句翻译。
间隙,我凑近她用俄语问道:“你的俄语在哪儿学的?”她吓了一跳,小声回答了一句:“大学的专业。”
发布会的后半部分是媒体拍照的时间,我拿着合同与潘总站在一起接受闪光灯的轰炸。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不见了,我到处搜寻她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当天晚上,我就有些恍惚。初秋的北京夜晚流光溢彩,我遇见了一个向往的陌生女孩,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翻来覆去地回想着自己成长路上不断变化的对爱情对象的要求,我对浮躁并且迷乱的西方式恋情厌倦了。
白晓
上飞机之前,季雨与我短暂地拥抱,她的眼里涌起了泪。我过安检后回头看她,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儿,孤零零的,瘦瘦的,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我突然记起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季雨的样子,在宿舍里她撩开帘子,探出头来对我甜甜地笑着说:“你好,我是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