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珍惜工作,努力工作,我明白这个工作对我来说不容易。可是何铮不在,我的魂也跟着他走了,家里显得很空。每天早晨我睡眼惺忪地离开,关门时巨大的声音在屋里都能震出回响来,从前何铮在的时候,我总能走得很踏实。我开始不习惯没有他的日子,上班对我来说变成了煎熬。
天牧
季雨还是穿着那一套藏蓝色的套装,很符合她脱俗的气质。我跟管面试的人事经理说不要为难她,于是她通过了。
她很感激地对我说谢谢,说她会努力。我握起她的手,她有些慌乱。我看见她手心里细细的纹路,沾着一些湿湿的汗水,我轻轻一吻。
她开始担任我的秘书。她第一次进我的办公室时,一眼就看见了挂在书橱里的那个怀表,银色的清代怀表挂在那里,细细的链子,发亮的表面,在考究的书橱里显示着与众不同的身份。
看着那个怀表,她的表情莫名其妙地僵硬起来,我感到非常奇怪。我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用冷漠的语调,用冰凉得让人害怕的语调说:“真好看,可惜不再是我的了。”
还是她,还是季雨,她比以前更憔悴了,目光还是那么灰蒙蒙的却很美丽。她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里,现在终于成了我的员工、我的秘书。她坐在我办公室的外面,透过磨砂的玻璃,我能隐约看见她的轮廓,她还是很瘦,还是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但是我知道我就是要用这个距离接近我的梦想,我梦中的女孩。对她的思念这样若即若离,我知道了一件事情,梦想总是会垂青执着于梦的人,哪怕最初没有实现,但它会以另一种形式补偿你。
我知道,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她也许在这几个月里经历了很大的悲伤,是亲人离世,还是与恋人分手?或者是更多更伤感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
我看着她给我的简历,非常简单。季雨,二十三岁,漂在北京,刚刚毕业。这就是季雨,她是美丽的女孩,单纯的、脆弱的、独自生存的女孩。在风大的北京看到她,会觉得这样的女孩不属于这样的天气,而属于一座漂亮的玻璃花房。
她每次进来给我送文件,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看那个怀表,就算是偶尔一瞥,也显得意味深长。我能感觉到,她和这个怀表一定有很深刻的故事。
我每天看到季雨,觉得她像一个东方的谜语,吸引着我。我觉得她不是个简单的女孩,但肯定不是老李妻子说的那种崇洋媚外的女孩。我靠在办公室的黑色真皮大椅子上想着,我要爱这个女孩,成为守护她的人。
她不讨厌我,我对此深信不疑。即使她曾经冷淡地拒绝了我的邀请,但在危难时刻她能想到我,这让我感到自己很成功。
是的,季雨的确没有看错,我是个好男人,我能把她照顾好。只是我不知道季雨对我有没有好感。现在看来,她只是走投无路,她需要一份工作,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
当然,成为我的助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之前这个位置上走过很多人,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严肃起来是件多可怕的事情。这一次的季雨的到来,让很多人感到意外,比起以前很多助理的办事效率,她粗糙得多;人情世故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气味,凑过去靠近她,只会觉得她散发着学生气和小女人气,两者相得益彰。
但在我看来,她是有灵气的女孩,她能够吸引我并让我喜欢,就是她能留下来的原因,甚至我认为她会干得很好。她与众不同,在人群中就能感觉出来,仅仅是把她丢进那个工作强度很大、办事效率极高的办公室里,她就能显出与别人不一样的感觉,她有一种气质。
可事实却是让人失望的,她在第二天就迟到了。隔着磨砂的玻璃,我看见她模糊的身影从门口急匆匆地进来,我看不清楚,但却能肯定那就是她,她瘦弱的身体背着一个大挎包,披散着头发。
我看了看表,九点四十。
辗转并艰难地得到一份工作,在一个孤独的城市里应该是一份安慰,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甚至觉得她会因此感谢我,并在午夜里梦到我对她的关爱时微笑起来。
但是季雨的工作是叫人失望的,她常常出错,把要处理掉的文件交给我,把紧急的文件用碎纸机粉碎;送咖啡的时候,洒过道的同事一身;迟到,偶尔早退,需要她跟随出行的时候找不到人;上班的时候打瞌睡;不注意妆容,顶着黑眼圈就出现在翻译的场合;把客户的电话随意地记在一张纸上,再也找不到……
我从未说过她,无论多少人跟我投诉,我保护着她,并认为她只是初入职场,需要给她一个断奶期,我现在已经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宠爱着她。
她喜欢穿深蓝色的牛仔裤,还有白色和黄色的棉料衣物,上面的图案总是很简单,像是从街边随手淘来的小衫,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很有气质。她有一种颓废却吸引人的积极姿态,我喜欢看她这样打扮。
只有领到薪水的时候,她才会显得有活力,脸上出现孩子般的神态,她不化妆的脸让人喜欢。我对她唯一的了解,是目前她很缺钱。
我们偶尔会交流,特别是一同外出的时候,我没有逼她换上套裙,我变得不再暴躁与挑剔,这是爱情的力量。我想,她或许应该知道我对她的感觉,只是她的态度显得非常淡然。
终于,她和女同事闹翻了,一个睫毛膏刷得像河堤一样坚固的女人把文件扔到她桌子上,扯着嗓子喊:“你在干吗,文件顺序都没弄好就给我,你知道怎么做文案吗?”
她一言不发,接过文件开始整理起来,脸上没有表情,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星期后,她仍然如此,甚至变本加厉。她的神情有点恍惚,进我办公室时连眼睛都没有看我,两眼的焦点像是落在不同的地方,茫然、迷离。
“你怎么了,季雨?”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上班要专心些,好吗?”
“好。”她点点头。
她过得不好,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没有人能接近她,我也不能。我约她,她不再答应,推托说在公司的影响不好,人际关系复杂之类的。其实她根本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她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在办公室里只会沉默,偶尔与人搭话,得罪一些小心眼的女同事还浑然不知。
季雨
偶尔我会一个人坐在电梯前面的空椅子上抽烟,SevenStars牌子的,用冰凉的手指夹着那支头顶火红的烟,长时间以一种姿势坐着不动。
以前我抽烟是不上瘾的,只是烦的时候抽,最近却有上瘾的趋势。
这份工作很充实,同事们大多非常尽职尽责。但我知道何铮一天不回来,我就永远回不过神来。我不参加聚会,不与人联络,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越来越绝望,何铮还会回来吗?我有时候会排斥回家,总觉得那个屋子承载了太多的希望,害怕开门时等待我的还是一屋子空气。偶尔我会在办公室过夜,在自己的位置上喝酒。
甚至有一次,我被冻醒了,发现自己睡在过道里,吐了一地。
天牧总是问我:“你怎么了?季雨,你在过一种不正常的生活,别喝酒,别抽烟,这对身体不好。”
我说:“我知道。”之后无言。我很想找个人倾诉,但是我能对他说什么呢,我能告诉天牧我在等我的丈夫回来吗?然后他一定会反问:“你结婚了?你才毕业就结婚了?你不是说自己来自云南吗?”然后我又要去回忆那些我已经不愿再想起的故事。
天牧给我发短信说:“我很关心你,你对自己好一点吧。”
我说:“谢谢。”
我发现,没有何铮,我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躯壳,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么爱他。
闻佳回来了一次,她在公司的楼下拉着我说:“季雨,你怎么回事,怎么憔悴成这样?不就是何铮吗?你们有什么事情摊开来说啊!”
我说:“我不敢去找他,我怕他离开我,我宁愿蒙在鼓里。”
闻佳说:“大不了离婚,你还年轻啊!”
我说:“不,我不会离婚的。”
婚姻对我来说太神圣,这两个字我妈妈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有等到,爸爸偏执地一辈子没有结婚,他们的故事对我的影响过于巨大。我知道,我不能接受离婚这个事情,因为我是如此倔强地坚持着我的爱情。
闻佳说:“婚姻并不等同于爱情,你别弄混了。”
我说:“我懂。”
我真的懂吗?
周末我去看成姨,在疗养院里把拖欠的钱都交齐了。成姨还是那样木然地看着我笑,偶尔问我:“你有烟吗?”我跟她坐在香山的山腰看满山的红叶,成姨说叶子又落了,好多的叶子。我回过头看她的脸,突然觉得自己跟她好像好像。
成姨很早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她对我很好。最初她是我爸爸的顾问,是我的朋友,更像是我的妈妈,她带着我去买尺寸合适的内衣,带着我去买贴身的少女卫生巾,带着我去逛街,那时候我很爱她。我一直认为我与她投缘,她一直扮演着我的知心朋友的角色。
小时候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冰雪聪明的小女孩,可事与愿违,其实我除了长得还算冰雪以外,一点也不聪明,为了上这个大学爸爸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
高三那一年,我的成绩只停留在班里二十名左右,算起来这个成绩足够上一个普通大学,可爸爸就是对我表示不满意。
“难道你不觉得你还能再好一点吗?”爸爸看着成绩单质问我。
“很累,你知道吗,这样很累。”我说,我当时并不知道念书是为了什么。
“家里给你提供了那么好的环境,不珍惜!”爸爸说。
“我已经用功了。”
“你不应该这样,你妈妈以前是一个很优秀的女人,你不能这样。”
又来了,又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喜欢拿这个来要求我。
“不要用这个来要求我,爸爸。”我恼怒了。
“要不然,你出国吧,我给你找个好学校。”
“不。”
“为什么?”
“我喜欢国内,我不想出去,我不想重新适应生活。”
“季雨……”爸爸的脸上写满了疲惫,那时他将近五十岁,脸上的疲惫似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深刻,“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我们不能对不起你妈妈。”
“是你亏欠她,不是我,不是我!你不要这样来要求我,我不是你偿还她的工具。”
那是我第一次在爸爸提到妈妈的时候发火。长久以来,我一直知道爸爸的心里有一个结,一个千疮百孔缠缠绕绕的结。他害怕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而不断过分地保护我,他害怕我成绩不好而不断地给我补课,这些似乎都是他觉得亏欠了妈妈然后要还债,至少当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我开始不断地反抗他的安排,像所有不愁吃不愁穿的女孩一样,开始了我的叛逆期。
那时候我们家附近的建筑密度低得吓人,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对面的房子里死一个人,也许要大半年才会闻到飘过来的尸体的味道。
在这个地方,只能感觉到寂寞,这寂寞不是海上生明月的寂寞,更不是流水无意落花无情的寂寞,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孩子的寂寞。
于是我开始喜欢上学,那样就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可我不喜欢爸爸用功课来打压我,在我看来我并不觉得需要用成绩去得到什么。
看,没有挨过饿的孩子就是这么傻。
最严重的时候,我与爸爸变得无话可说。
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我办了住校,只在周五的晚上回家。
周五的晚上灯光是昏黄的,爸爸仍然在沙发上看着报纸,我会静静地走过他身边,偶尔问他:“要喝水吗?”他摇头或者点头。有时候看着电视里女儿拥着爸爸问“爸爸,你好不好”的镜头,我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存在,搂着爸爸能说出这样肉麻的话吗?
遇见成姨就在那样一个周五,我推开门看见大厅里米黄色的沙发上多了一个人,我扫了一眼就关上大门,迅速地脱掉鞋子光着脚就往二楼跑,我对爸爸的客人从来是不关心的。作为一个大收藏家的女儿,我大牌得很,而且到我家里来的人往往都是一些自命清高的古玩收藏家和暴发户,他们抱着与爸爸做古董生意的念头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见我这个没礼貌的小女孩往往会违心地对爸爸说:“你女儿真有个性。”
然后爸爸就会说:“哎,都是我把她宠坏了,臭脾气。”
只有成姨不同,我刚踏上楼梯,就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女儿也太没礼貌了吧,不打个招呼就跑了。”
我回头瞪了她一眼,她很瘦,三十六岁左右的年纪,或许还会更小。
“你这样会让你爸爸很丢人你知道吗?”她接着说。
“算了,成蓝,她脾气倔强得很。”爸爸站起来。
“不用你管我。”我倔强地说,又瞪了她一眼。
“我刚和你爸爸业务上有接触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说董事长的女儿又漂亮又有个性,原来有个性就是这样子啊。子不教父之过,你这样会让你爸爸多难堪你知道吗?”成姨毫不含糊地回答。
“你们做你们的生意,我过我自己的,要你们管吗?”我说。
“你过自己的,你能过自己的吗?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现在住的,哪一样不是你爸爸辛辛苦苦赚来的?”成姨显然对我的回答非常不屑,也不愿意搪塞过去。
“算了……”爸爸又坐下来,“小成,我们谈我们的吧。”
“季先生,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温和很怀旧的人,但是温和不是纵容子女的方式,我知道我很唐突。”成姨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她看来,纵容女儿的不礼貌不是可以姑息的事情,成姨是如此倔强的女人,近乎顽固。
第一次与成姨的见面就这样不欢而散。
那天我破天荒地躲在楼梯口偷听他们稀疏的声音,我对这个女人很好奇。但是我心里一直很憋屈,那是第一次有一个女人提醒我生活的规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尽管只是那么渺小的一句话,但对于我这样从小缺乏母爱的女孩来说,仍然显得非常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