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春回到家里,坐在阶沿上望着下弦月发呆,细想着大伯那些问话,又想着尹老二这一万大洋是开江的地主老财请他去杀土匪头子得的一“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万一……”望着天上那片乌云,“杀人三千,自损八百”的那句话一下子飘进了她的脑际!
如钩的冷月、凉意、空虚、恐惧一齐袭上心来!孟春春再也按捺不住寂寞,推开院门飞也似的跑下吴家沟去了。
见了杨九妹,孟春春一场哭泣:“杨姐,老二早该回来了,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出了事?”
“妹子,快莫说那不吉利的话。出门在外遇事办事,哪有那么准的归期?就不准人家有一点耽搁,想他想得那么厉害?”
“看你说的一,”孟春春破涕为笑,“我是正正经经地担心他……”
“人家都是当官的人了,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你怕他出什么事?”
“他此去是杀人!”
“杀人?”
“是去杀这个人!”孟春春摸出照片给杨九妹说,“刚听大伯说这个人叫陈好仁,是啸聚开江、绥定、宣汉三县山林的大土匪头子!”
“啊!都是出了县的事,为何要老二去?”
“大伯说,三县的绅士出钱来请的。”
“这么说,老二是名声在外呀!”杨九妹认真地说,“那些豪绅是借刀杀人呀!
“我圈晓得他是去干这样危险的事嘛!大伯今晚不说我还蒙在鼓里,
回家翻出他走时交给我、我也没来得及看的小箱子,打开看至U那一万没开封的大洋和这张相片,心里才害怕起来,就赶紧来找你拿主意嘛!”她把照片递给杨九妹说,“杨姐,你看这人好面善,不像是恶人!”
杨九妹接过照片仔细看了,说:“啷个不找你大伯?我可拿不了这么大的主意!
“那一老二就死定了!”
“为什么?”
“老二说过,这事是大伯做的中!”
“那么,你是说老二现在还没下手?”
“是一要不好歹都没消息?”
“事至U如今,只有一”
“只有啥呀?你快说吧,我都要急死了!”
“去找三哥呀!”
“我怕他瞧不起老二了,不好意思去找他。”
“三哥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杨姐,”孟春春扑通下跪,“你就帮我去给三哥说说吧,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不忘!”
“快起来!”杨九妹扶起孟春春说,“你我姊妹间的事,我能不两肋插刀?真办成了,大恩大德记在三哥和沈校长身上吧!”
“那是当然!”
“你等着,我去去就来。”杨九妹开了中门到前天井去了。
杨九妹走到书房前,看见沈秋韵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不敢进去打扰,转身走到张敏惠的卧室外,看见煤油灯下抗生和栋梁还在看书,也没进去。她笑望着灯下的两个孩子,一个栋梁一他的名字还是干外婆取的哩!老人家希望她的干外孙将来成为于国于家有用的栋梁。一个抗生,纪念抗战的名字。长辈让他永远不忘国耻,永远不忘振兴中华!马儿看蹄爪,小孩看极小。抗生和栋梁,这对从来都不拌嘴的孩子,读书以来,
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班上的头、二名。栋梁真是掉进福窝里了,是托他干舅一家人的福啊!……
“是圈个在门夕卜不进去?”张敏惠从大门外进来问。
“干娘,是我!”杨九妹从沉思中醒来答道,“我怕打扰他们的学习。”
“进去坐会儿。”张敏惠说,“该洗脚睡觉了,叫他们去洗脚,我俩摆几句龙门阵。”
两个孩子应声端着盆子洗脚去了,他俩一直在张敏惠这儿睡。杨九妹进屋看见两个孩子的书包者卩清好挂在墙上了,两个床上也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的,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干娘,他们晚上不闹得您睡不着觉?”
“乖得很,我看见他俩起夜都是踮起脚尖走,怕把我惊醒了,多懂事哟!”
“真不好意思,干娘,我当娘的都没操这么多心啰!”
“你看你一,”张敏惠亲昵地说,“这么些年了我还没把你喂家,老不把我当亲娘?”
“妈妈吔一,”杨九妹投进张敏惠的怀里,又一次流着热泪说,“我不配做你的女儿,就是我的亲妈她也不能给我这么多、这么深的恩和爱!”
“你这么晚了来这里有么事?”
“有事!”杨九妹拿出照片递给张敏惠,将孟春春来求司仲帮助的事如实相告。
张敏惠听了很高兴九妹,我虽然有孝顺的儿子和媳妇,可他们都是做大事的,没有时间同我摆哪家的盐咸、哪家的醋酸。多年来我都想有个能说知心话的女儿,摆摆家常。今天你能对我讲这些事,说明你心里有我这个妈妈。天太晚了,你过去告诉孟春春,说老三不会嫌弃老二的,这个事我帮老三应下了,叫她明天中午放学了来听回信。”
“谢谢干妈!”两个孩子看到杨九妹走后才回到卧室睡觉。
张敏惠问:“你们洗了这么久的脚?”
“外婆,大哥说您讲过,大人有事说话,小孩不能听,我们只好等你们说完了才进来。”梁栋梁抢着回答。
“你们都记住了?”张敏惠笑着说,“你二哥在这里,也懂这个规矩。”
“把二哥也接来和我们一起读书吧,外婆!”
“我是想,他妈妈舍不得呀!”
“奶奶,”沈抗生说,“么爸说了,继业下半年读高小就过来,大山水那里没有高小。”
“他来了,我们还有一年就毕业走了。”梁栋梁说,“他要早点生就好了!”
“哈哈!傻孩子,那不是他说了算的哟。”张敏惠含蜜似的笑着说,“快目垂吧,明天还要上学。”
两个孩子很快进人了梦乡,张敏惠拨了一下灯芯,拿起《红楼梦》又翻起来。她看了几页,心里有事看不下去。出门望着书房,见沈秋韵一个人在聚精会神地看书,心里说这个老三,这么晚了还不把秋韵叫进去休息,真不会疼婆娘。”
其实,沈秋韵是边看书边为在里间卧室开会的司仲站岗。沈秋韵没告诉张敏惠这事,张敏惠还以为司仲自个儿睡了。
卧室里,司仲在给司君、梁汝财、胡麻子、李海生、汪丁竹几个军事骨干上理论课。他说我种那五石薄田,收了六石稻谷,增产一石。梁汝财种的那五石肥水田,收了五石稻谷,却只保了本。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差别呢?汝财?”
“三哥,你那田里下的是油饼,我那田里只有青草泡的汤汤!”
“你为什么不下肥?”
“没钱买。”
“为什么没钱?”
“那是因为你必须满收满交!今年风调雨顺,才能做到全交。遇上旱涝呢?不管你歉收不歉收,租子必须全交!你饭都吃不上,哪有钱买肥料?”司仲一层一层地剥,“一旦陷进那个泥坑,你是越拔越爬不出来,衣食无着,你哪有钱投人再生产?只有世世代代给地主卖苦力,在地狱里挣扎了。”
司仲越说越激动:“本来土地就是天下人的,应该耕者有其田。如今呢?少数不耕者霸占着绝大多数的肥田沃地,他们不劳而获,过着天堂般的日子一这就是剥削造成的!”
“我哥就是被龚么老板剥削得家破人亡的!”梁汝财无限感慨地说,“我给干妈种田,没受剥削。”
“你也同样在受剥削!”司仲严肃地说,“不管你走到哪个地方,只要是租种别人的土地,你就摆脱不了被剥削。共产党领导农民起来打土豪分田地,就是要把土地的所有权还给农民。没有一场改变生产关系的革命,劳苦大众就永远得不到翻身!”
“不对呀。三哥,她老人家拿田地给我种,交了租我有吃有穿不挨饿。
天下要都有这么好的剥削,个还起来打土豪分田地?”
司仲耐心地灌输你不能只往一个人两个人身上去想问题,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是千百万人的一致行动,是要消灭剥削阶级和打倒为这个阶级服务的政府。广东有个彭湃,把家里上千石田地还给了佃户,烧了地契,表面上佃户们得到了田地。可是,没有消灭地主阶级和打倒保护地主阶级利益的政府。他们调用军队,杀害了彭湃,从佃户手中夺回了田地。这个事实告诉我们,劳苦大众必须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拿起枪杆子打垮反动政府才能求得彻底的翻身解放,才能保住胜利果实。”
“三哥,你说得对得很哪!”李海生激动起来,“要是真有了枪杆子,那天在临江市我拿起武器拼死也不得剁指拇!”
司仲上完音乐课,坐在沈秋韵的寝室看着陈好仁的照片,努力地回忆他的相貌,只觉着宽额方脸的棱角有些像,想起胡麻子给他送钱曾和他见过面,便去叫来胡麻子一起辨认。胡麻子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也只见过一面,时间很短,把钱交了就分别了,这十多年正是他长成人的时候,变化很大。就是对面撞上,不一定马上认出,最多有个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名字倒是不错。我也多次听说宣、达、开江三县交界的地方出了个劫富济贫的山大王陈好人。受过他恩惠的穷人把他当菩萨,被劫过的富豪叫他陈魔王!”
“开江那么大,我们怎么去找他?”司仲说,“孟春春只听孟林说,尹老二是受雇去开江杀陈魔王的。”
胡麻子想了一下说上次我在汪丁竹家见到他弟弟汪小安,问他在哪里发财,他说他在巫山坎场上两县通大饭店跑堂,他曾给我吹过陈魔王的故事。我们去问他或许有些线索。”
“好!”司仲说,“你准备一下,我们就在学校吃了晚饭出发。”
胡麻子刚出去沈秋韵就进来了,司仲兴奋地说:“有办法了!胡麻子说可以通过汪丁竹的弟弟汪小安打听到陈好仁的下落,我要借用你的校工——
“胡兄弟,是吗?”沈秋韵笑着说,“我早已将胡兄弟推荐的武云寿安排做了学校的生活采买,让胡专做董事长的杂役,表面上说是让他力、些学校与外单位的联络事务,其实是专门换出来供你调遣的。”
“谢谢了,谢谢了!”司仲吻了一下沈秋韵的脸颊,附耳说,“我替劳苦大众感谢你的支持!”
“谢什么,我不也是站在劳苦大众一边的吗?”
“是的,我们寄予的都是真情!”……
从太平经南雅至U巫山坎,有六七十里山路,司仲和胡麻子两个多小时了。
巫山坎,是个连接两开的小场,在高梁山中段山脚下的小坝子上。东达县城、西接开江地界,镇子呈火钩形,沿河弯,口朝南。长边有四五十户对面铺子,短边十来户半边街。不管冷场、热场,街上行人总是熙来攘往。除了县城和临江首场外,别的乡场很少这般热闹。到了晚上,商家门前的大红灯笼把个街上照得通明。两三家大烟馆和四五家赌场塞满了人,说不清是省哪县圈乡哪镇来的。烟鬼们烧足了,赌棍们喊叫饿了一七八家馆子和三四家小食店:红酒、白酒、黄酒、绿酒,肥的、痩的,香的、辣的、酸的、甜的,蒸的、炖的、炒的、煮的酒菜佳肴应有尽有。只要吆喝一声,店家马上送来。
吆喝声从屋里飞出,一串串的,似颂似唱不绝于耳……司仲踏进街里,看着笑着,问:“胡麻子,我们是不是进了天街?”
“三哥见笑了,山野小街会胜过南京的秦淮?”
“正是山野中的静中闹,胜过闹中闹!你去过南京?”
“戏里看过。”
司仲问:“两县通饭店,在里?”
“汪小安说的在火钩弯上,就是这条街与半边街接头的那点了。”
“快走吧,看看汪小安在不在那里。”
还没到两县通饭店,胡麻子老远看见了转角街口上,肩搭白毛巾的汪小安。
“三哥,你在这里站一会儿,我去找汪小安,安排好了再来喊你。”
“你看见他了?”
“他站在店前,一下又进去了。”
“咳!我身上怎么只有这几个钱?”司仲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
“你莫愁,银票、现钱都有。走时,沈校长都交给我了,够我们用个三五个月的!”
“是吗?”司仲惊喜地说,“快去办吧!”
胡麻子过去了,司仲抬头看着对面店铺的对联:
轻黄淡绿修短合度姹紫嫣红尺寸移心横联:上合下合“这个服装店手艺想来不错吧?”司仲暗地赞叹。他往下一个店:底硬帮柔千钓何惧踩山高路远万里敢辞劳怎么没有横联呢?这个鞋店老板是何用意……司仲正在沉思,胡麻子过来说:“三哥,吃住都安排好了。”
胡麻子领着司仲来到两县通饭店三楼贵宾间,刚坐下,汪小安端着饭菜进来放在桌上,站着笑问司仲:“您就是我哥结拜的那个大学问家?”
“不是大学问家,是个教书先生。你叫汪小安?”司仲拱手说,“你哥是我们的生死之交!”
“那一我就叫两位为大哥了!”汪小安笑着说,“这一荤一素一汤,太简单了嘛?”
“司先生就喜欢简单。”胡麻子笑着说。
“不过,也很精到。”汪小安点着头说,“我们汪老师傅是老板花大价钱从绥定那边请来的高师,手艺远近闻名,这几样是他的招牌菜。”
司仲舀了一调羹品着说:“这汤,恐怕要熬一天一夜,才香而不稠,浓而不腻。”尝了鱼香肉丝,说,“肉丝均匀、晶亮,酸舌甘适度,香料搭配得当,几丝大红泡椒、数截嫩泡姜丝、长短相济的葱条,盘中色、香、味俱全。厨师的刀功、调味、火候,堪称一流!”
“绝了,绝了!”汪小安拍掌说,“去潮来潮的食客,品后都只说得出一个好字,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夸出文章来的哩!”
“过奖了。”
“真是这样的。”汪小安说,“开江那边的大脑壳过来吃饭的多嘛!都是点着头说个好字完了,最多也只有说两个好字的。”
“者来了些大脑壳?”司仲问。
“白道、黑道都有。”
“白道是哪些?黑道是哪些?”胡麻子问。
汪小安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又走到楼梯口望了望,回头才说白道有县长、科长,黑道嘛一大的有陈魔王。”
“陈魔王?”
“司大哥,他本名叫陈好仁,原本住南坝场,十六岁被抓壮丁,当了一年多国军后,跑回家一看,爸被逼租的老财打了个半死,不久就去世了。
他半夜摸进老财家一菜刀下了老财的狗头,吊在南坝场下场口的大树上。转身跑进深山人了道观,拜高人学文、学武、练枪法。文能抄经诵经,武可单敌八将,枪法百步穿杨!”
胡麻子笑说:“小安,你这是在说评书吧?”
“胡大哥你别不信,那回他去柏树场救一个被老财主抢去的妹子,一个人打倒了五个保镖和两个抬滑竿的。那老财是国军当官出身,不但枪法好,身手也不错。他见随从都被撂倒,上来与陈大哥对阵,两个回合就大败而逃。陈大哥扶起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妹子,怒火冲天,飞起一枪一叫那个快跑下口的老财见了阎王!自那以后,有钱人叫他陈魔王,穷人叫他活菩萨!他现在人强马壮,有一两百人的队伍,专打土豪劣绅,劫富济贫,人称魔司令。”
“啥?”胡麻子问,“小安,他是你大哥?”
“不!一,”汪小安自觉失言,但不想挽回,“我哥说过,如遇胡大哥和司先生有事,定要拼死相帮!听胡大哥口气一”
胡麻子与司仲交换了一下眼色后说:“真有那么厉害,我倒想去会会他!”
汪小安说:“你们莫不是要来个群英会?”
胡麻子:“十多年前,我也认识一个南坝的陈好仁。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去见见,看是不是他?”
“这有何难,”汪小安侠肝义胆,“昨天他才从我很这里去开江城,你到任字旅馆去对任掌柜说汪小安开二楼三号贵宾间,他会带你到后堂说话,你有啥事,问清来由后他会帮你。”
“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汪小安认真地说,“陈大哥昨天走时才改的新联络点,保管不会错的。”胡麻子吃完饭结清了账,天不亮就和司仲到了开江城。汪小安的暗语真的很灵,胡麻子跟任掌柜接上头,就受到了极其热情的招待,只是什么时候能见到陈好仁没有具体的答复,只说要等两天。他俩被安排到贵宾三楼西套间,东、南两套已有人住上了。三个套间,由“山”字走廊连接。西边空旷,面朝小河滩对边那片浓密的伸进大山的麻柳林。胡麻子推窗笑说三哥,你看河这边是闹市,那边是绿树掩映的小桥流水人家呀!”
“是吗?”司仲走到窗前阳台上,看着清澈的小河、苍绿的林子、秀丽的三石拱桥,说,“胡麻子,你越来越有文采了!”
“里是沈校长教我读诗,学来的。”
“是要拼命地学习才行。”司仲说,“你看形势发展多快,我们将面临十分复杂而严酷的斗争。要提高我们的应变能力,才能胜任革命的艰巨任务。我们即将建立的游击队,骨干太少了,而且大多数没有文化。毛主席说过,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知道魔司令的素质如何……”“你是想把他拉过来?”
“那倒不是,我是想找同盟军。独木不成林,以后我们孤军上山,如何同敌人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