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老式小区,跨过一个栅栏门,仅矗立的三排楼,就是全部了。中间的那一排,最里面的那一幢,就是吴岚的家了。
每天爬上五楼,也就到了顶层,她拿出一把铜黄色的钥匙,插进掉了漆的绿色铁门内。
还没有听到门吱扭一声开启的声音,屋里就传来了男人的吼叫,不堪入耳的话回响在楼道中。她握着钥匙的手颤抖了,拔出来,塞进兜里。
她将运动衫上的帽子戴上,捂住耳朵,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很久没有人打扫的地面扬起一阵灰尘,瞬间将吴岚包围,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
“哎呦,怎么这么多尘土啊,真是脏死了。”烫着大卷的女人拎着一袋子菜,恰巧走了上来,她的身后,是捂着口鼻的周晓阳。
“不吵架你们家能死啊!”女人一边开着家门,一边对着对面的绿色铁门气愤地吼了一句。
“妈,你就别说了。”周晓阳拽拽女人的胳膊。
“我就说,就说!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要是三年天天这样下去,我看你高考怎么办!”女人打开门,将周晓阳推进去,又补充了一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租了这么一处房子,真晦气。”
厚厚的防盗门被重重地关上,又是一阵呛鼻的灰尘,在昏暗的灯光下翩翩起舞,好似窗外一闪一闪的星星。
吴岚从书包里掏出课本,走廊里的窗户已经残缺不全,风从洞口灌进来,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冻得通红的手指早已僵硬,握笔的时候颤颤巍巍,她却还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着。
头顶的灯泡发出一连串“嗞——嗞——”的声音后,啪的一下子就灭了。黑暗瞬间笼罩,像是张开口的巨大怪兽,无情地将她吞噬。
她抱住自己的双腿,嘤嘤地哭了。
尽管隔着一道门,也能听到屋里巨大的吼叫声,但吴岚还是不愿意回家,回到恐怖的噩梦中。只要一踏进去,就像陷入了无底的深渊,怎么爬也爬不上来。
每次父亲生意失败,就会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然后发酒疯,摔碗砸桌子,一切他可以够得到的东西,都会被扔到地上,噼里啪啦咣叽咣当,像是一曲浩荡激昂的交响乐,击打着她的耳膜,更深深地震痛了她的心。
父亲在她小时候的印象中,是不喝酒的,直到一次生意失败之后,父亲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有了酗酒的坏毛病。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他买了酒,房子也被典押了,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幼小的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发觉曾经一屋子的玩具不见了,睡觉的床变小了,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的笑了。
她的瞳孔在黑暗中放大,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上,却失去了知觉。
她狠狠地擦去眼泪,然后收拾好书本,拍拍身上的土,掏出钥匙,摸索着打开了门。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客厅虽然亮着灯,在吴岚看来,却是同样的黑暗。
地上,是散落的啤酒瓶碎片,她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像过雷区一样,生怕一不小心,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不过她明白,自己也快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又去哪鬼混了?”父亲举着酒瓶,将最后一滴酒往嘴里倒。
“没去鬼混,刚下晚自习。”吴岚淡淡地说。
“那去给我买一瓶酒,快点。”父亲仰面靠在沙发上,用手指着吴岚,像指使女仆一样。
吴岚始终没有抬眼看他,低着头,咬着牙。
“愣着干什么!快点去买酒!”
“没钱。”她扔下两个字,抬脚正要往卧室走。
“敢跟老子提钱,你胆子真不小啊!”
一个啤酒瓶直直地摔了过来,瓶身“咣当”一声砸到了背后的墙上,开出一朵绚烂的水花。
母亲这时打开了卧室的房门,缓缓地走了出来,她灰色的长发披散着,不合年龄的苍老干枯,她看了吴岚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母亲走到客厅的茶几上,将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
“去!给我……买瓶酒去!”
母亲没有说话,想赶紧回到卧室,却突然被父亲一把抓住头发。母亲惨叫一声,向后倒去。
“吴强,你真是作孽啊。”
一脚接着一脚,踹在母亲的身上,和踹在自己身上一样疼。
吴岚跑过去,一把抓住父亲青筋暴起的胳膊,“够了!别打了!”
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吴岚重重地摔倒在地,玻璃碎渣割破了手,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
她挣扎地从地上坐起来,一步一步跪到父亲的旁边,用力抱住他的腿。
“爸,求求你别踹了,求求你别踹了……”
哀怨的祈求,绝望的呐喊,在这小小的房间内,交织碰撞。
“你给我滚开!”
吴强一脚甩开她,一边踹一边咒骂。
她再一次撑起上身,用瘦弱的身躯护住母亲,皮鞋踏在自己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她早已感觉不到疼痛。
连心灵都已经麻木。
分不清脸上的液体是血还是泪。
湿漉漉的,粘住了眼。
当最亲爱的人变成了魔鬼,你逃到哪里,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吧。
当曾经最熟悉的笑容扭曲成最丑恶的嘴脸,你闭上眼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什么会让你更加害怕?
酒精麻醉了神经,暴躁了心情,疯狂了举动。命中注定,该承受的就要承受。
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走。
像热带雨林中纵横交错的巨大树根,盘结在一起,羁绊着你的双脚。
像大海深处密密麻麻的水草,缠绕着你,束缚着你,让你无法呼吸。
像深陷沼泽的泥潭,越是挣扎,越是下沉。
往哪里跑,都是错误。
周晓阳坐在书桌前,演算着数学题,笔在草稿纸上来来回回地划动。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伴着酒瓶摔碎的清脆声,仿佛是背景音乐,无休止地播放着。
门被推开了,母亲端着一杯热牛奶,放到了书桌上,“你要是嫌吵,我现在就找他们去,要是打扰了我们家晓阳的学习,我非拿菜刀和他们拼了!”母亲义愤填膺地说。
“妈,不吵,没事的。”周晓阳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真的?”
他点点头:“这么晚了,你就先休息吧,我还有几道题没有做完。”
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脸上的气愤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记得把牛奶喝完。”一句体贴的关心后,门被重新关上。
他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张全家福,三个人笑得那么开心。从小就在蜜罐中长大的周晓阳,像个王子一样,有人爱有人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才上高一,母亲就要坚持陪读,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屋子,天天为他做饭补充营养,他是家里的宝,担负着全家人寄托的重任。
关心像糖一样,甜得他感觉很腻。
他的脸上永远是阳光般的笑容,没有一丝忧伤。
“疼……疼……求求你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女生沙哑的呼喊,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
他站起来,将耳朵贴在墙上,努力去听。
只剩下无助的哭泣声,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悲伤。就是这种感觉吗?
难过像潮水一样,覆盖了他的全身。
一堵墙,将两个人,分割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他用力捶着墙壁,渴望砸穿它,冲破它。这样就能将她救出来,让她不再受到惊吓与伤害。
直到双手沾满了白灰,骨节撞得通红,四指擦破了皮,露出红红的血丝。他才停下来,背靠在墙上,滑倒在地。
女生听到了声音,冲了过去。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在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血痕。
“是你吗?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她趴在墙上,眼泪沾湿了墙面,氤氲了一片。
瘫软了下去,她太疲惫了。
“叫你跑!把墙都弄脏了,你真是长本事了,啊?”
“咚”的一声,巨大的震颤力,周晓阳都感觉到了。
重回平静,静得人心发慌。
无法改变的事实,无法改变的命运。
你的那边,阳光明媚。
我的这头,漆黑一片。
女生的额头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像印章一样印在了白色墙面上。
冬天盛开的梅花,红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