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岚的自尊心终于在摸到瘪瘪的钱包时妥协了。
她拿出稿纸，摊开放在桌子上，手里的笔却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
那些被刻意抹掉的记忆，那些被故意丢在角落里的记忆，那些想方设法摆脱的记忆，全部在一瞬间苏醒，迅速成长，扩张，占据了整个心房。
胸腔被那些记忆填满，还在不断地膨胀，像是吸饱了水的海绵，轻轻一碰，悲伤的情绪就漫了出来，然后缓缓扩散到全身。
父亲喝得烂醉拿着啤酒瓶撒野，母亲被皮鞋一下又一下地踹着，吴岚的头被按在白色墙壁上，印出一朵又一朵鲜红的梅花。
跪在周晓阳的家门口，头重重地向下磕，一声又一声“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找惹他了”回荡在耳边。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楼房倒塌的震颤，玻璃被无来由的石头砸碎，整夜整夜用被子蒙住头的惊恐，半夜被噩梦吓醒后的孤独无助。
全部苏醒了。
吴岚的泪水混杂着沉重的哀伤，滴到纸上，将墨迹晕染成一片黑色，像一幅水墨画。
揉成一团，狠狠地丢进垃圾桶。
像丢掉那些悲伤的画面一样，沉沉地埋葬，埋葬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吴岚推开卫生间的门，哗哗的水声响起，似乎想要冲走所有的记忆。
蒋玥玲在这一刻迅速将手上的书放下，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将垃圾桶里的纸团捡起来，然后又迅速地爬上床，装模作样地继续看书。
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像美丽的罂粟花，在她的嘴角绽放。
没有了申请助学金的压力，吴岚走进阶梯教室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却察觉出了异样的地方。
身边的同学明明凑在一起说话，自己一来，就立马住了口，各干各的事情。总感觉有人用手对自己指指点点，看过去，那人便将头扭向另一边。耳边传来窃窃私语，能感到讲话的人努力将声音放低，让自己听不清楚内容。
连周晓阳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
“嗨，怎么来得这么晚？”吴岚向周晓阳打招呼，“都要开始了，坐过来吧，我给你占了位置。”
“你不是应该坐在第一排的吗？”周晓阳很纳闷，但还是坐了过来。
“第一排？”吴岚笑笑，“我为什么要坐到第一排？那不是申请助学金的人才坐的位置吗？”
“你难道不申请？”周晓阳更纳闷了。
“我不，我才不呢。”吴岚的笑容僵在一边，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那你发短信是为什么？”周晓阳将手机掏出来，递到吴岚的眼前。
白色的屏幕，黑色的字，每一句都像是晴天霹雳，在吴岚的天空中，闪过一道又一道刺眼的闪电，耳边传来隆隆的雷声。
台上的讲话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吴岚的世界顿时被大雨淹没了。
“同学们，打扰一下，我是吴岚，明天的助学金申请，希望能投我一票。我的父亲在一场意外中去世，母亲离家出走，现在我住在叔叔家，但是还有一个三岁的弟弟需要抚养，所以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每月的生活费连解决温饱都很困难。我真心地希望大家投我一票！我会拿出一部分钱请大家吃饭的！谢谢！”
群发的短信，陌生的号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吴岚的脸色煞白，使劲摇着头，手一松，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
“这不是我发的！这不是我发的！”她痛苦地用手捂住头，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台上传来蒋玥玲的声音：“下面的申请者比较特殊，可能是碍于面子吧，不愿亲自上来演讲，所以就由我来替她念申请书。”
“大家好，我是吴岚……”
台上的声音渐渐被汹涌的洪水覆盖，耳边还一直传来仿佛大雨下个不停的哗哗声。
“那个就是吴岚，用手捂着脸的那个。”
“就是昨天发短信的吴岚？”
“提前发短信拜托我们投她一票，还说会分出来一部分助学金请客吃饭，这不明显是贿赂吗？”
“就是啊，这本来是民主决议的，这样下去，还有没有原则啊！”
“她的脸皮还真厚，既然都发了短信了，竟然不亲自上台，还捂着个脸，以为大家都看不到她似的。”
“算了算了，看她那么可怜，又没有父母，就投她一票吧。”
“也是，权当我大发慈悲了。”
眼泪从指缝间流出，吴岚站起来，往门外跑。
周晓阳拎起座位上的包，紧跟了过去。
无数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各种嘴脸在脑海中闪现。
无一不是针对自己的。
——真可怜，没有父母。
——脸皮太厚了，简直是贿赂嘛。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吴岚跑啊跑啊，越跑越快。
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
从来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奔跑。
仿佛再快一点，就可以甩掉记忆，抛弃过往；
仿佛再快一点，就可以穿越时空，到另一个世界；
仿佛再快一点，耳边呼呼的声音，就可以覆盖住那些讽刺和嘲笑。
像罂粟花一样美丽的脸，带着邪恶的笑容，在吴岚模糊的视线中，扭曲变形。
腿一打颤，就跪在了操场上，周晓阳默默地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
抱住她颤抖的身躯，抱住她无助的灵魂。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吴岚放声大哭，“短信不是我发的！那个申请书我本来已经扔到了垃圾桶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她的手上！”
“别哭，我相信你。”
没有哪一句话，比这句更让人镇定下来的了。
吴岚渐渐停止哭泣，用袖子擦干眼泪。
“相信我？”她看向他，眼角还残存着一滴泪水。
他用手轻轻抹去，“相信，永远相信。”
食堂永远是人挤人，吴岚站在排得拐了弯的长队中，无聊地玩着手上的饭卡。
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将饭卡一刷，鲜红的数字刺痛了她的眼睛。
“要……要一份青菜，再来一个馒头。”吴岚用手指一下靠边的那个菜。
两块三。一顿午饭。
还剩下的数字，也不过二十多了。
吴岚在脑海里算计着，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几天了。
她端着盘子，一脸忧伤地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刚拿起筷子，就听到了蒋玥玲的声音：“这不是吴岚吗？你也来食堂吃饭啊？”
“她不来食堂能去哪啊？”又一个女生的声音。
“也是啊，你就吃这么点？能饱吗？”
吴岚头也不抬，继续吃饭。
“我这儿正好有个鸡腿，最近在减肥，突然不想吃了，不如就给你吧。”
“哈哈哈哈，我的红烧肉也剩了好多，一起吃了吧。”
吴岚拼命地啃着馒头，将头埋得低低的，眼泪啪嗒一声，就混进了青菜的汤汁中。
“你们够了！你拿她当垃圾桶啊！”周晓阳不知从哪里站了出来。
“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好心好意的，还不领情！”蒋玥玲将盘子往桌子上一摔。
“谢谢你的好心！我们不需要！你留给别人吧！”
“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蒋玥玲气得丢下一句，和那女生转身走了。
“你没必要和她们吵的。”吴岚淡淡地说。
“太过分了，简直忍无可忍了。”周晓阳用拳头打了一下桌子，震得盘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惹了她会带来很大麻烦的。”
“我不在乎，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统统见鬼去吧！”
吴岚的表情，一半担心一半高兴。
忘了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生命有裂缝，阳光才照的进来。
我的世界被击打得千疮百孔，所以你来了，填补那些伤疤。
晓阳，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我的世界。
我黑暗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