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此时发出沙沙声响,仿若有一万个精灵在树枝间哭泣。吕鸿体内的血液随着哭泣的节奏,逐渐波涛汹涌。她扶住箱子,眼眶酸涩。她全身无力,靠着木箱坐下来,怀里抱着两个头骨,想哭却哭不出来。这多年来的压抑与内疚,这作为警察而伪装出来的坚强,已经变成了灵魂的蚕茧,将她的心厚密地包裹。她真想大哭一场。
却哭不出来!
喉咙和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还不容吕鸿镇定下来,她又听见了木箱盖开启的声音。吕鸿警觉地抬头张望,看到红色的木箱盖打开了。那里面,又会藏有什么东西?
她在地上爬着,觉得天空中有一些五彩的光芒,如同舞台上的追踪灯一样,跟踪着她的艰难行迹。
红色的木箱在吕鸿接近它的时候,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到半空之中,箱盖已经被打开,整个箱子像翻斗车一般翻转过来。无数的树叶如洪水般从箱子里倾泻而出,落到吕鸿的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她展开双手,像拥抱一场酷夏的雨一般接纳着树叶。
有几片掉到了吕鸿的手掌中。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照片。她跪在地上,方才看清所有的树叶也都是被剪成各种形状的照片。照片中的主人公有些是吕鸿的解剖对象,有些吕鸿根本就不认识。
然而,照片已经能够说明一切。因为照片都是在那些人出事后拍摄的。都是死者的照片。
他们是不同案件的受害人!
被如山的照片包围着,掩埋着,吕鸿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仅凭她一个人,是不可能阻止所有犯罪的。她沮丧而悲观地发现,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是永恒而强大的——罪恶。
树叶又开始沙沙地哭泣了。吕鸿再次循声而望,看清楚那一片一片树叶也是一张张照片。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照片中的人还活着。他们在相纸上或微笑,或痛苦,或沉思,或奔跑。
索魂者的意图不言而喻。这些暂时活着的人,也会成为罪恶的受害者。
吕鸿的心,仿佛落进了万丈深渊,深深地沉了下去。她的信念在动摇。
第三只绿色的箱子打开了。吕鸿不敢去看,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在五彩光芒的陪护下爬过去。在她看清楚箱子里的东西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心先是发出“咔嗒”一声,像解开了一把锁,然后堵在她喉咙和心口的那个东西消失了,她卸下伪装的坚强,泪水夺眶而出……高毅通知了猛虎队的徐科诚,让他带队再次包围了幻想之城。
正是那两条细线暴露了大楼的本来面目。它们代表的是高毅从“蓝色宇宙”爬入地下通道的垂直爬梯。索魂者故意在出口的爬梯处落下吕鸿的警徽,目的就是要警方完全相信,吕鸿已经被他绑架到了其他地方。
然而,自始至终,吕鸿都没有离开幻想之城。
幻想之城的展出目的,就是要展示人类想象力的极限,因此很多展厅在功能上都有特殊要求。
在分析出唐卡上的坛城就是幻想之城后,高毅很快联系上了展出的老板。老板告诉高毅,幻想之城大楼改建的施工队也是由这个叫刘亦安的网友牵的线,他们提供的预算比他自己找的预算少,他当然就雇佣了刘亦安介绍的施工队。
索魂者和刘亦安狼狈为奸,利用了这一点,在展厅大楼还在筹备之中的时候,就悄悄更换了施工图,把幻想之城变成了一座只有他才了解的城中之城。他把这座大楼,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摆动的棋子,达到他们报复的目的。
高毅穿上了防弹衣。夜色中,幻想之城像一只巨大的猛兽匍匐在他面前。徐科诚正要向他的队员发出“进入”的命令,高毅的手机出其不意地响了。
主叫号码屏蔽。
高毅向徐科诚摇摇手,让他等一等。他接起了电话,以为会听到索魂者的声音,却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的反应太慢了。”
“追捕了你那么多年,我承认我也老了,反应慢一点是正常的。”高毅说。他已经听出来,来电者正是他多年追捕的连环杀人犯刘亦安。
“哈哈哈!索魂者说你越来越幽默了,我还不信呢。”刘亦安说。
“索魂者没说错。咱们都多年不见了,不如你俩出来,我们一起找个酒馆面对面聊聊?”高毅很轻松地提议。徐科诚已经安排人跟踪这个电话的来源。
“那就不了。时间紧迫。”刘亦安说,“我只是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只能你一个人进入幻想之城。否则,”刘亦安故意顿了顿。就在这时,楼顶一处窗玻璃后忽然发生了爆炸,金红的火光带着浓黑的烟雾如一条挣脱枷锁的龙直冲天际,“这栋楼的结局会和那个房间一样。”刘亦安说完挂上了电话。
徐科诚先是下意识地低头躲爆炸,然后直起身,向高毅竖了一个大拇指,然后向内指了指,意思是刘亦安的电话被追踪到了。他正在里面。
“厉害!还不到二十秒!”高毅说。刘亦安就在幻想之城,一场敌强我弱的大战正在等待着高毅。
徐科诚点点头:“技术科新来了一个叫严若的丫头,这个电话追踪软件是她设计的,只需要十四秒。”
又是严若!老罗看来是如虎添翼!他这回可有得神气了。高毅这么想着,把刘亦安的要求转告徐科诚。徐科诚起初坚决不同意,可这事没有其他选择。徐科诚在高毅的两只小腿上绑了小型手枪,又在他的后腰再塞上一支枪,才很不放心地拍拍高毅的肩膀,让他一定要小心。
高毅原地跳了跳,说:“老徐,你这么一搞,我都走不动路了。”
徐科诚十分明白高毅即将面对的一切会有多么危险。他艰难地笑了笑,看着高毅独自走进幻想之城。
吕鸿只看了一眼绿色木箱中的东西,心里有个东西就一下子打开了。
那东西像一把失传已久的古锁,一直沉甸甸锈迹斑斑地锁住她的心。她没有料到,索魂者竟然如此了解她的内心,甚至比朝夕相处的高毅还要了解她。吕鸿续而恐怖地意识到,她心里那积郁多年理不清的结,将会由一个毒品走私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索魂者解开。
吕鸿一阵松懈的同时又感到毛骨悚然。
箱子里拥挤地塞满了物品。她先看到一双很旧的白球鞋,鞋尖上有一个破洞。有人以洞的边缘为花心,围绕着用水笔画了一朵花,那是她在高中时画的。另外还有相机,水壶,校服,在成为法医前和朋友外出旅游时的照片……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旧物中,吕鸿还看到了一个绒毛掉尽的玩具熊。
这些东西,都是吕鸿的。它们记载着她的童年和青年。它们原本都放在公寓的地下室里。
吕鸿抱起玩具熊,立刻闻到了太阳的气息。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把这个小熊放到屋外面去晒太阳。小熊的每一根绒毛里都汇集了无数个小小的太阳。
吕鸿在这些旧物中,看到了以前的她,过去的她,一个喜欢旅行,喜欢笑的吕鸿。严谨沉重又毫无规律的法医工作,完全改变了她,改变了她的个性和生活。人的个性是可以被改变的,尤其是当你一直活在无奈和压抑之中。
风吹起地上死者的照片。每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难以挽回的结局,吕鸿觉得就算是自己放弃一切,也无法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吕鸿看着满箱子的旧时光,看着旧时光里那个真实的自己,觉得身体里一根长期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泪水泄闸般喷涌而出。
索魂者的声音忽然间在半空中漂浮:“吕鸿,还剩两个箱子,你还要看吗?”
断了弦的吕鸿像一只漏气木偶,瘫倒在绿箱旁。她只能哭泣,对周围的一切再也无暇顾及。
面对精神崩溃的吕鸿,索魂者觉得还不够。他的目的是摧毁吕鸿的灵魂。索魂者淡淡地说:“那两个箱子,你也可以过一会儿看。如果不看,你会终身后悔。现在,我要请你好好看看这棵树。”
吕鸿像只温顺的绵羊一般抬起了头。泪眼中,她看见那棵树开始了转动。
树的背面转了过来。在主干上,吊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上举合拢,手腕上紧缠着尼龙绳。时间吊得久了,手腕磨损,鲜血渗进了尼龙绳。他衣裳褴褛,是被鞭打后的结果。一条条红色鞭痕在他的前胸、腿部、脸上,长短交错。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覆满血污汗迹和油迹,又青又肿,嘴唇被打裂。鼻子歪着,被打断。他紧闭着双眼,低垂着头。
吕鸿爬近,爬到树下,仰头一望,看到他正是马宇弈!
难道马宇弈已经暴露了他的卧底身份?!
这不是真的!吕鸿摇晃着头,重复地告诫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自从蒙面人给她打第一针开始,她就知道索魂者给她注射的是毒品。她感到温暖,她躺在海水中,她来到了草地……这一切,她都认为是毒品带来的幻象。
所以,树上的马宇弈也只是幻象。
一滴鲜血顺着马宇弈的额头流到脸颊,在下颌处汇集,滴落到吕鸿嘴边。吕鸿下意识的抿了抿。黏稠腥甜。是血!吕鸿挣扎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刚好可以摸到马宇弈的脚尖。她看到,马宇弈的脚像没有骨头支撑一样摇摆。他的双脚都已经断了。
“马宇弈!马宇弈!”吕鸿叫喊着。
一开始,马宇弈一动不动。在吕鸿不断的呼唤下,他睁开了半只眼睛。
马宇弈没想到吕鸿也被索魂者抓住了,想叫她快跑,却动了动嘴唇,又晕了过去。
“你面前有两个箱子。”索魂者说,“一只装着生命,另一只装着死亡,现在是你打开的时候了。”
面对索魂者命令,吕鸿的本意是拒绝,然而她的手却脱离了她理智的控制,顺从地打开了黄色箱子。她在触摸到箱盖的时候发现,这不是一只木箱,而是用金属制作的。她在箱子里看到了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却是木头的,还未等吕鸿伸手去拿,箱子腾地关闭,接着就被四根早已拴好的钢丝吊到了她无法触及的半空之中。
索魂者说:“这是这栋楼地下室的钥匙。那里关着葛舟和苏箪芙。你可以拿着这把钥匙,救出她们,并且告诉苏箪芙,她的儿子徐烁烁就死在你的怀抱中。现在只剩下那只蓝色箱子了,你也把它打开吧。”
吕鸿听到徐烁烁的名字,脑袋里忽然爆炸般一声轰响。她极端麻木地走向蓝色木箱,打开,里面有一支看起来类似猎枪的东西。吕鸿不解地抬头望向半空。
索魂者说:“这支枪,可以灭火。这是幻想之城向人们展示的新式灭火器。不过,它只有一发灭火弹。”
未等吕鸿明白,悬吊马宇弈的大树和放置钥匙的箱子轰然起火。火舌从树根开始向上烧,如金蛇狂舞,舔舐着马宇弈的脚。昏厥的马宇弈却一无所知。
“究竟该救谁呢?”索魂者的声音如一缕看不见的青烟,消失在半空……与此同时,地下室横躺着昏迷的葛舟,蜷缩着恐惧的苏箪芙。苏箪芙并不认识葛舟,她只知道这个胸部受伤的女人快死了。她好几次用食指去戳葛舟的背部,确认她是否已经死去。
在苏箪芙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索魂者曾经“实况转播”了她的前夫徐苍为救他们母子俩从窗口下跳的自杀过程;然后,她看到一名女警察枪击了和她关在一起的那个女孩;紧接着,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徐烁烁死在这名女警察手中。这三段视频都被索魂者掐去了声音,只留下让人误解的图像。
最后,图像上只有雪花和空白。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杀死徐苍的男警察叫高毅,杀死你儿子的女警察叫吕鸿。记住他们的面容吧,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们。”
接下来,电视屏幕上就只剩下了冷漠的毫无生命的空白。
一支枪被扔到了她的脚边。苏箪芙流着泪捡起这冰冷的器物,摸索着,摆弄着,心中喷发出复仇的欲望火焰。
扔枪的人正是刘亦安。他刚给高毅打了电话,并且按下楼上房间的炸药引爆键。索魂者让他放心使用这部手机,并告诉他警方会像永远找不到“吕鸿之死”的网站地址一样,永远也追踪不到这部手机的位置。
刘亦安不信任索魂者,但却十分相信索魂者的能力。虽然他和索魂者尚未谋面,但索魂者报复高毅和吕鸿的手段让他感到醉心和舒畅。他早就想让高毅吃点苦头了,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他和索魂者的合作堪称愉快。
还有吕鸿,嘿嘿。刘亦安一想到他焊死了通风口的盖板后吕鸿失望的表情,在吕鸿救出徐烁烁后把她击昏,还有他戴着面具往吕鸿身上注射毒品的情形,心里就乐开了花。他高兴地通过电话对索魂者说,能够控制吕鸿的精神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尊超越人力的神。
刘亦安把枪扔进地下室后,拍了拍口袋里的机票和假护照,踏上了逃离的路。他从一条地下通道爬到了出口,眼睛刚向外看去,就看到了几个黑魆魆的枪口。徐科诚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起来。
一声枪响。徐科诚的手感到一震,左眼余光却看到很远处红光一闪,刘亦安的后脑勺炸开了花。
徐科诚丢下刘亦安,带领几名猛虎队员向枪声发出的方向跑去。
刘亦安对自己的死亡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他根本就来不及惊讶。他对索魂者的评价是正确的:索魂者确实是一个不能信任的人。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索魂者杀死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那句认为自己是神的话。
只有索魂者是控制他的战利品的神。
索魂者杀死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到底谁在做主。索魂者蓄意让大刘画了那幅坛城唐卡,再蓄意把这幅图泄露给马宇弈看,因为他早就察觉驼背是假的,但他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在谋划如何试探马宇弈的时候,索魂者想起上次在他和吕鸿、高毅的交锋中,他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马宇弈通过油画向警方泄露了信息。这次,索魂者决定再一次使用一幅画,如果经此查出马宇弈果然是警方卧底,那么这个结果就带有戏剧性的讽刺,也附带上了“命运”的效果。索魂者也向假驼背马宇弈透露了他的幻想之城报复计划,以促使马宇弈偷拍了唐卡照片向高毅通风报信。马宇弈果然步入了他的陷阱。
索魂者不但能控制刘亦安,还能控制马宇弈。
现在,他通过马宇弈的手,把高毅引入了幻想之城的陷阱。因为,那张唐卡地图和马宇弈的身份一样,也是假的。
高毅遵循了假地图的向导,将会怎样?幻想之城并不只是两座楼的城中城,它在这“城中城”里,还藏有第三座城。索魂者想到这里,双眼似乎已经穿越了时间,提前看到了结局。他在黑暗中不禁微笑,白牙在一片漆黑之中寒光一闪,如一条自信已经独霸草原的老狼。
高毅在进入幻想之城之前就记熟了地图的布局,他依图而走,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什么障碍。
幻想之城此时死气沉沉,更像一座死亡之城。
每一个房间的大门都是敞开的。里面都不见吕鸿的踪影。
在漆黑的走廊底部中,他看到一线光亮。
直觉告诉他,黑暗中的光亮不是希望就是陷阱,可他无路可选,只能知险而上。
光亮处是一个硕大无窗的房间,足足够上百人一起开舞会。在房间的正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冠枝叶茂密。高毅没有想到,在这个三层楼的建筑中还会藏有这样一个巨大的房间和一棵如此繁茂的古树。
高毅举枪,向房内迅速巡视一圈。除了那棵树,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索魂者怀有什么样的意图?
高毅当然没有料到,他和吕鸿正一墙之隔。
此时,如果来看这座三城相套的大楼的全息图,我们会看到高毅和吕鸿被关在两个不同的巨大房间里。他们各自面对着一棵诡异大树。在他们之间,只有一个索魂者暗设的壁垒,没有任何相连的通道。就算高毅熟记坛城地图,他也永远无法找到吕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