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毅向你隐藏这段难以启齿的往事,是因为他怕你就此看不起他,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
“你不要滥用词语了。你的话,只会侮辱了‘灵魂’二字。高毅不像你说的那么懦弱。”吕鸿说着,看见那支枪在缓缓前进,枪口紧紧地抵在了葛舟的太阳穴上。
“噢,是吗?你对高毅还蛮有信心的嘛。就像我对你一样蛮有信心。
这样,在这把枪沾上葛舟的鲜血之前,让我们来看一段直播视频。注意啊,这可不是电视剧转播,这是同步直播。”
索魂者说完,葛舟床后的白光暗淡下去,凸显出一个巨大的屏幕。屏幕一开始出现很多跳动的雪花,随后,画面很快就稳定下来。吕鸿看见高毅站在一个男人面前,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手里举着一把枪,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这个男人叫尚羽可,他是葛舟的男朋友。”
葛舟的脸一直是背对着屏幕的,当她听到“尚羽可”这名字的时候,激烈地试图转动脑袋,转过脸去看。然而,无论她怎么动,她的脑袋都只能面对吕鸿。吕鸿这时才最终看清,有两条宽牛皮带把葛舟的头牢牢地固定在了床上,不能转动。由于葛舟的挣扎,枪口更深地抵进了她的太阳穴。葛舟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叫:“你这个畜生!”
索魂者得意地笑起来,笑声更加温柔……高毅在尚羽可从沙发垫子下抽出枪的时候,快速取出了自己的枪,对准了尚羽可。尚羽可却无奈地笑了笑,笑容充满了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在笑声中,他提枪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我不是要杀你。他们要我自杀,用我的命换葛舟的命。”尚羽可重复道。
“你不要冲动。”高毅意识到,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被迫在自杀者面前说这句话了。而这两名自杀者都不是自愿的。
“我一点也不冲动。相反,我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冷静。”尚羽可说。
“你真的相信只要你自杀,刘亦安就会放了葛舟吗?”高毅一边问,一边悄悄地把枪口对准了尚羽可持枪的手。只要他一有扣动扳机的意念,高毅就开枪打他的手。高毅知道这样做的胜算很小,但是此刻,他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刘亦安?!”吕鸿警觉起来。
吕鸿坐正,望着半空,问道:“你找到了刘亦安?”
索魂者似乎正在等待吕鸿问这个问题,很得意地回答说:“是的。我们这次回来,叫做‘携手共进’。”
床上的葛舟不停地大叫着:“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放过尚羽可,杀了我吧!”
索魂者笑了起来,仍旧十分温柔。他的温柔让吕鸿感到憎恨和厌恶。
索魂者说:“杀不杀你,这由不得你。”
葛舟大声哭泣着,眼中刚才对吕鸿的信任和希望都不见了,又只剩下了绝望。
索魂者补充说:“也由不得尚羽可。”
吕鸿知道他意在指谁,却故意不开口。她也要激将激将这只看不见的老狐狸。
索魂者终于忍不住了,说:“也由不得高毅。”
葛舟明白了,她对着吕鸿说:“他的意思是由你决定。你就给我补一枪。这次打准点,杀了我吧。”
吕鸿看着葛舟,表情丝毫没有变化。几秒之后,她对着半空说:“你是要我救她?”
“聪明!像你这样的人退出警界,将会是警方的巨大损失。”索魂者说。
“如果我救了她,你们将怎样对付尚羽可和高毅?”吕鸿问。
葛舟身后的屏幕上,尚羽可已经满脸的眼泪鼻涕。他举枪的手在颤抖。高毅的手稳住不动,然而他的心却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片撕碎。
“你要冷静。请你相信警方,如果你活着,葛舟才会有活下去的意义。”
高毅说。
尚羽可哭中带笑:“如果我不自杀,葛舟又能怎么活下去?”
“打电话给你的这个刘亦安,是我追踪多年的连环杀人犯。这样的人做出的承诺,你能相信吗?”
“事到如今,我不敢不相信。”
索魂者看到这里,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他笑的声音不大。尽管他觉得这次的计划真是完美至极,但他还是不想过早地把喜悦显露出来。他压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尽量平静地对吕鸿说:“如果你救了葛舟,我就让尚羽可放弃自杀。这可是一个双赢的机会。”
“你要怎么对待高毅?”吕鸿追问。她感到这是她可以和索魂者讲条件的唯一机会。她要讨价还价。不过,她也明白,她这是和魔鬼打交道。
“和魔鬼做生意的代价通常是灵魂。”索魂者看透了吕鸿的想法,幽幽地说,“你也可以不救。那我就把你永远关在这里,直到你死去,烂掉。”
“听你这么说,我救葛舟可是占了大便宜了?”吕鸿的话语中带着讽刺。
“你说呢?”索魂者反问。
“你要我怎么救?我想你已经有计划了吧?”吕鸿说。
“你看到玻璃门右手边的按键了吗?只要输入詹云的生日,你就可以进入葛舟的房间。”
“然后呢?”
“机械手上也有一个键盘,只要你输入詹云的死期,就可以取下枪。”
“然后呢?我怎么把葛舟送出去?”
“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干不干由你吧。”索魂者很不耐烦地放大了视频的声音。
屏幕上尚羽可开始唱一首藏族民歌。他相信,歌声能为他死后的灵魂引路。民歌的大意是一对情侣因为不能相爱,只好携手跳崖殉情。这样的民歌在藏区很多,每一首都像一个伤心的故事,催人泪下。尚羽可的歌声凄惨婉转,很快,他的声音中加入了一个女声。
那是葛舟,她也会唱这首歌,这是尚羽可以前带她回藏区老家的时候教她唱的。葛舟被捆在床上,没有力气,只能低低地哼唱。她觉得这是她用歌声最后一次亲吻尚羽可。她唱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她希望他们能通过歌声,在死后走在一起。
尚羽可用枪指着自己的头,一个人唱着。他听不到葛舟的歌声。高毅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趁尚羽可不注意,悄悄向前挪了一步。
这边,吕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使力抬手摸到了按键。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詹云的生日。她记得有一年詹云过生日,她们两个人偷偷地抽烟,想感受一下男人抽烟的气派。因为在警校,她们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都抽烟。两人一口气抽完一包,都醉了。所以,自从詹云牺牲后,每年一到詹云的生日或者祭日,吕鸿都会提前一天坐在詹云的坟头吸上一支烟。她从来不敢当天去,因为那样她会碰上詹云的父母。吕鸿觉得自己无颜见到那对两鬓斑白的老人。她一直躲着他们。
吕鸿开始按键,眼前出现一个场景:她坐在詹云的墓旁,流着泪吸烟。
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男一女的歌声,缥缈如天籁仙乐。
吕鸿输入詹云的生日,玻璃门打开了。
尚羽可还在唱歌。高毅似乎又向前迈了一步。尚羽可的歌声已经接近尾声,那对情侣手挽手站在悬崖边,远处有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广阔的江面上。
吕鸿挪动着几乎麻木的身体,感到双腿不像是自己的,向机械手奔去,迅速地输入詹云的死亡日期。
这时候,尚羽可的歌已经唱完了,情侣们携手放弃生命,奔向了祖先的天堂。在尚羽可闭上双眼就要扣动扳机的一瞬间,高毅猛扑上去,打歪他手中的枪。一粒子弹已经从枪中射出,却因为被高毅打歪,射进了墙上供奉的一张唐卡上。唐卡正中是一尊四臂观音,子弹正好射中观音向上伸展的一只右手。
尚羽可扣动了扳机,听到了枪响,却发现自己毫发无损,还活着。他睁开眼睛,握住被高毅打得酸疼的手,两眼盯住四臂观音,看到了观音右手握住的子弹,不由自主地说“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四臂观音心咒的六字真言,尚羽可是在请求神的宽恕。然后,他把目光转向高毅。
高毅已经从他的手里夺过了枪。尚羽可的目光从惊异瞬间转为愤怒,他像一头被激怒得发疯的牦牛,向高毅扑过来,将其扑翻,骑在高毅的身上,对着他的脸左右挥拳猛击,大叫着:“是你杀死了葛舟!是你杀死了葛舟!”
他们都不知道,这时候,机械手已经缩了回去,吕鸿拿下了枪。
吕鸿在打开枪栓时猛然醒悟,自己又中了索魂者的招。索魂者怎么会放心地在枪里给她留下子弹呢?
吕鸿刚要发问,“哧”的一声,仿佛轮胎漏气一般,刚才还充满白光的房间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吕鸿在黑暗降临后的一秒扑向葛舟的床,却扑了一个空。
尚羽可在被高毅救下之后,对他好一顿痛打,直打得全身疲乏,才从高毅身上翻下来,仰面躺在地板上。高毅自始至终都没有还手。
待尚羽可从他身上翻下之后,高毅坐起来,从电视柜旁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容,嘴角鼻孔都在流血。他大吃一惊!对着镜子里那张脸挥了挥手,镜子里的脸也对他挥了挥手。他这才相信,镜子里那个被揍得不成形的人就是他自己。
尚羽可还在一边无声地流泪。高毅摇摇他说:“让我们想想办法,先救出葛舟。救完了人,你再哭。”
“你怎么知道葛舟还活着?”
高毅耸耸肩说:“直觉。”其实高毅也没谱。不过,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尚羽可的话。他只是坚信一条,只要不看见葛舟的尸体,就说明她还活着。高毅这也是安慰自己,只要不看见吕鸿的尸体,就说明她还活着。
高毅从地上爬起来,收起尚羽可的枪和自己的枪,庆幸自己除了脑袋被打得昏昏沉沉之外,四肢还算灵活。他抓过茶几上的纸巾,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然后走进尚羽可的卫生间,在水龙头下狠狠地冲了一把。他眯着眼睛,看到脸上的血溶入水流,丝丝缕缕。高毅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吕鸿和葛舟在哪里?刘亦安躲在何处?索魂者躲在何处?徐烁烁已经死了,可是他的母亲苏箪芙,还尚未查出任何线索。她又是死是活?
在这所有的疑问之上,高毅还有一个最担心的问题:马宇弈。索魂者的亲信驼背人和警察马宇弈在同一场大火中拼杀,驼背人死后,马宇弈也被烧得不成形,他趁机装成驼背人,一直潜伏在索魂者身边做卧底。
马宇弈在警局内有自己固定的联络人,向其汇报关于索魂者的消息。
他也定期上网给高毅传来邮件。马宇弈在邮件中使用的名字是出国旅游咨询,邮件中一般都是没有特别意义的旅游信息。其目的只有一个,告诉高毅和吕鸿,他还活着。
高毅来不及用毛巾把手揩干,直接掏出手机,上网检查邮件,确实看到了一封马宇弈今早刚刚发出的邮件。这封信和往常的一样没有文字,只有附件。高毅打开,看到是一幅精制细腻的彩画,画中是一座四面有墙的城池。城池还分好几层,最上面接着天,最下方到达大地深处。
高毅正要接着进入“吕鸿之死”的网站,眼睛的余光看见尚羽可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从后面向他扑来,嘴里发疯似的大叫着:“你还我葛舟!”高毅及时闪开,手机掉进面盆。他先打掉尚羽可手中的刀,一个擒拿手把尚羽可按在陶瓷面盆上。尚羽可的脸就贴着面盆底部,他看到了盆内尚未流尽的血迹。那是高毅的血。
“你要杀我,可以。”高毅说,“不过,要等我找到葛舟以后再说。”
尚羽可哼了一声,眼睛瞟到掉在面盆里的手机,看到了那幅画,不由自主地说:“好奇怪呀!”
高毅压住他的手仍旧不放松。他腾出一只手,去后腰处掏手铐。他只有把尚羽可暂时铐起来,才能让这个失去理性的男人不再给他找麻烦。谁料到,尚羽可还在低声说:“太奇怪了。”高毅问:“什么事情那么奇怪?”
尚羽可抓起手机,转过身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卡?”他说着抬起头,看见高毅手里举着手铐,愣了一下说:“你说要先找到葛舟?”
高毅点点头。
尚羽可垂下了眼睛,十分愧疚地说:“对不起。你救了我的命,我还这样,我大概是急疯了。”
高毅收起手铐,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能理解。”
“可是,你怎么那么执着地认为葛舟还活着呢?”
“刘亦安和索魂者的目标是我。”高毅在心里说还有吕鸿,“葛舟只是个道具。如果她已经死了,刘亦安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打电话来告诉你的,让我多一个敌人,多一层内疚。可是他没有打,这是为什么?”
“因为葛舟还活着。”
尚羽可找出活血散瘀的药给高毅后,就一屁股坐下来,对着高毅手机上的那幅唐卡发愣。高毅吞下了药,追问尚羽可为什么觉得这幅图奇怪?
尚羽可说:“唐卡被人们理解为‘可以随身携带的寺庙’。‘唐卡’又叫‘孤唐’。藏语‘孤’的意思是‘身体’,引申为‘佛像’,以表示尊敬。藏语‘唐’
的意思是‘平坦、清晰’。唐卡的绘制是不能随心所欲自行创造的,画师们必须遵循《佛说造像量度经》和《圣像绘塑法知识源泉》等书中所规定的姿态和比例来绘制唐卡。”
“也就是说,画师们不能依靠自己的想象来画。唐卡有规可循,不能随意改画。”高毅说。
“对,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佛和菩萨是亘古不变的。唐卡的内容可以分为:佛和菩萨;佛传故事;密宗本尊各神;观音度母;护法神和明王;上师高僧和有大成就者;藏族历史和历史人物;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坛城和佛塔以及其他宇宙天体图,或者生死轮回图。你看,你手机中的这幅画,从绘画技巧上一看就是唐卡,可是它既不是任何神佛的坛城,也不是须弥山,而是一座我从未见过的城池。”
“那会不会是外行人胡乱画的呢?”
尚羽可立刻摇了摇头:“不可能。从画法和画工上来说,这是懂行的人画的。”
会是谁画的呢?马宇弈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寄来这幅唐卡的。
“咦,对了,你说你在农庄找到了珊瑚做成的红色颜料,有多少?”尚羽可忽然问。
“整整一罐。”
“多大一罐?”尚羽可问。高毅两手合拢比了一下,尚羽可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多?!一般人是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么多珊瑚染料的。
只有大刘有这个权利。”
“大刘?”
“就是你今早在卓玛屋顶碰到的人。”
在破案中,错过了线索,往往意味着改变了案件的命运。
忽然间,高毅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黑暗笼罩着吕鸿,她凭着直觉和记忆向葛舟的床扑过去。可是,她却扑了个空。
大屏幕也早已不见了。四周非常寂静。吕鸿听到了蟋蟀的叫声。很低,很低。这叫声是索魂者故意用磁带放出的。在吕鸿第一次和索魂者打交道的时候,在索魂者设置的古墓中,吕鸿听见的就是蟋蟀叫。
蟋蟀的叫声如同一个按钮,打开了吕鸿回忆的闸门。对于吕鸿来说,除了蟋蟀叫,让她恐惧和悲伤的,还有尸体腐烂的气味——恶臭中带着腥甜气。在这叫声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古墓,又闻到了腐尸的气息。
忽然间,她的周围烈火熊熊。这些火光没有热度,是冰冷的。
那是从屏幕上发出的火光。扭曲跳跃的火焰中,吕鸿看到了一座古色古香的院落。虽然屏幕上的火是电脑制作的,吕鸿还是打了一个冷颤,意识到索魂者故意播放这场大火,可能是暗示卧底马宇弈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这场大火,正是马宇弈偷取驼背身份的大火。
不过,吕鸿不能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她必须保持镇静。
借着火光的亮度,吕鸿看清楚了这个房间的格局。她背对屏幕而站,正面是她进入这个房间的玻璃门,在她的右边有一扇掩蔽的门。她环视四周,葛舟的床却不见踪迹。
吕鸿在等待索魂者说话。可是,四周除了烈火燃烧的哔啵声和烦躁的蟋蟀叫声,索魂者默默无语。
这多么像一幅地狱场景。这烈火,承载着吕鸿的内疚和负愧。
吕鸿走向那扇门,打开,惊异地看到里面的空间异常宽大,仿佛是一个可以容纳上百人聚会的大舞厅。在舞厅的正中有一棵树。主干大约有十多米高,树枝朝四方延展,树叶茂密。在树下,有好几个木头箱子。
就在吕鸿迟疑是否靠近的时候,这些木头箱子下的地面像一条传送带般,缓慢旋转起来。箱子从吕鸿面前经过,每个的容积大约是一立方米,外表分别漆成红,黄,蓝,绿,黑五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