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枯摩山,就听见猴子叫,再近些,一只猴子探头看看我,如飞而去。我不由得微笑。
猴子侦察兵都派出来了,林紫砚一定在。嗳,再见到他们真好。
同时我也思念周阿荧、河白、维娘。他们在南边,战事不知打得怎样?我担心得不得了。
大批猴子从山林中一拥而出,林紫砚像只熟透的果子从枝头一跃到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上上下下看个不住:“你回来了!哇你还活着!你好不好?哇你瘦了!”又是哭又是笑。
是,是,我瘦、我黑,我又带了伤,不消多久一个好皮囊就要被我糟蹋殆尽。我没好气道:“别噜嗦。龙婴沈虞孙怎么样?其他人呢?”
“龙小将军和沈大哥合成一处杀出来了。”林紫砚回答,“你带的那支分队,两个人出来,其他死了。”
“只有两个?”我张大嘴。
“两个还是亏你叫他们捋了树叶,渴不过来时可以嚼一嚼。那里面哪是人走的。”林紫砚推我,“跟我来。大家找你找得急死了。你到哪里去了?跟你打的高手怎么样,死了?”
我“嗯嗯啊啊”含糊应着,面皮发烧,或许他看不出,我自己心虚,把脸别过去,有句话特意问出来可能不太合适,想想,还是忍不住问:“那五个人里,可有个人叫卢仲均?”
“谁?”林紫砚茫然,抓着脸颊想了想,“啊,那个帮我的猴子救了你的人?他身体不够好,死在沙漠里面了。”
我默然。他又不是正经军人,体质不够好,当然该死他。但人生一场、这样就死了?我又觉得迷惘。
“其实死在沙漠里也挺好。”林紫砚又道,“谁都要死的,听说那里够干净,棺材板儿都不用,到头来一副白骨清清爽爽,最后碎成沙子,比烂了的好看。”
说得不错。死人身体还能当肥料去肥沙呢!可我仍惘然、不快乐。
我这辈子都学不会看开。
“走啦走啦!”林紫砚不断推拉我,恨不能把我扛在肩上当野果一样带回去:“龙婴不知一天念你多少遍!我能指挥的猴子全都派出去找你了。它们大部分没见过你呀,怎么办?可怜这几天,稍有长得周正点的男女,都被猴子拉给我们看过了。你再不现身,枯摩山一带居住的人都要疯掉了!”
我骇笑。一路随他前去,但见枯摩山上旗旆飘飘,甲光映日,龙婴奔下来,兜肩给我一拳:“流浪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你的那个高手是谁?听说战力吓人。”
“那个再谈。”我且问他战事要紧。
林紫砚口齿固然灵便、龙婴的理路更加清楚,两个人叽叽喳喳,很快把最近的形势告诉我:
官兵确实已经取得了元城,而且还不只于此。在我失踪的同时,元城为中心的五六座城池,同时树起归降旗帜,令得我们军心大乱。沈虞孙、侯英、龙婴在北方同他们激战,周阿荧、河白也在南方苦战,目前我们收复了元城以北的三座城池,周阿荧他们也收复了元城以南的星博等城池,只剩元城还像楔子般,割断了我们南北的联系,为朝廷从西域购好马打开通道。皇帝当初打草原时,有一些草原人降了朝廷,那几只大雕,便是草原带出来的。它们果然怕羊鹰的味道,登乐尔又特意到后方调了能射雕的神箭手来,大雕便不足虑。我们跟周阿荧他们之间,用信鸽、烟火信号等各种方法,终于联系上了,所以知道他们的情况。
皇帝也许回京都去坐镇后方、主持大局了。前线完全刺探不到他的存在。元城重要的几员大将,我们这边都搞到了名录,沈虞孙和侯英还在前线作战,没有回山。龙婴便自己拿出名录一个个报给我听,有个熟悉的名字忽然跳了出来:方芪。
这家伙还有小辫子抓在我们手里呢!
我发誓我在青亚城放走他时,没考虑过要拿他的那次变节威胁他。可是时也势也,元城我们非取回不可,他又在,我怎可能不利用他?
想想他家里教育有多严格、他又有多害怕他家。把他变节的丑事抖擞出来,他是宁肯死的吧!
“要不就死,要不干脆投诚我们,一辈子不回家算数。”龙婴奸笑,“这种公子哥儿我知道。威胁他,往死里威胁!”
不过威胁这事儿我不拿手,想想陆夫人,她系的铃,她负责到底,一定事半功倍。陆夫人正在北边长袖善舞的协助政务、又端庄慈祥的拿着维娘编的新课本教化万民哪!我打算跑一趟,把她叫过来。
“何必你自己去?派个传令兵传个信儿不就完了。”龙婴舍不得我走。
我笑道:“不关你的事。是害我失踪的那个高手……有些详情,我要去和向予谈。”生怕龙婴觉得我把他当外人,我补一句,“你知道向予是我师父,这是有关师门的事。”
“啊,净灵石。”龙婴点点头。
“你也知道?”我大奇。
“传说中能起死回生、颠倒天地、出魔入佛的神功。”龙婴掩嘴笑,“如今谁不知道你程侍郎修行此神功,一旦大成,将拯救天下苍生。”
“喂,我哪可能?!”我骇然把双手乱摇,“我——”
“知道知道!你救苍生?你能救你自己就不错。”龙婴安慰的拍拍我的背,“这些话是我们传出去的,好让黎民百姓更乐意归顺我们。”
“那……那也不能传得太玄……”我虚弱抗议。
“天地良心!”龙婴捂着心窝子,“我们吹谣言的时候还是很有分寸的,说你修炼了传说中的神功、说你几次三番扭转乾坤、说你想建立一个平等自由的新世界,这没冤枉你吧?后来民间说你能生出千手千眼、救苦救难,信你者虽死也能永生。我发誓,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能传成那样的。”
千手千眼……那是我吗?那是蜘蛛精!我没奈何道:“算了,备匹快马。我先去找陆夫人和向予。”
“你又要走啊?”林紫砚手里捏着个布包跳进来,布包里露出双绣花鞋垫子。
“嘿,哪家姑娘给你送心意了?小心阿塔莎吃醋!”我臊他。
“别瞎说。”林紫砚很不安,呼哧呼哧抓脑袋,“这是你那水玉姑娘托人给沈将军捎的。沈将军不在前线呢吗?我正寻思找人捎过去还是先放在这边。”
“沈虞孙跟水玉现在感情挺好?”我高兴的问。等战事稍稍和缓点,是不是就可以安排他们的亲事了?这个我喜欢,比筹备战役喜欢得多。
龙婴和林紫砚听到这句话,反而面面相觑。然后龙婴看看天、林紫砚看看地:“嗯啊……”
“到底怎样?!”我催促。俩小猢狲,把我当猪头可以随便糊弄啊?
“他讲战打得这么凶、他又是粗人,怕耽误了水玉姑娘。”俩小猢狲终于老实回答。
“又没叫他现在成亲。”我莫明其妙,“先定下情,等缓过手来再给他们好好操办呀。他有什么好推托的?奇怪,打战就不定婚约了吗?”问林紫砚,“你跟阿塔莎定婚约有没有什么问题?”又问龙婴,“你跟米娜成亲也没什么问题吧?就他一个怕耽误?什么毛病!”
“那个,米娜啊……”龙婴摸摸鼻子,“其实呢,米娜像草原上的龙胆花,再怎么惊雷暴雨,完了它还是能开出鲜艳的花来。我觉着就算我阵亡了——啊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她一定也能挺过去,好好的过她自己的人生。这样我才能放心跟她成亲。如果是跟水玉姐姐这样,柔情似水,有什么话也不敢多说,稍微出点什么事就哭,我也不敢耽误她。真的!”
“柔情似水还错了?”我瞪他。小王八羔子,一个个都是没担当的。我要是个男人,我还跟他们闲磨嘴皮子?自己就去把水玉娶了!还便宜他们呢。嘿!
“不跟你们噜嗦。喂,我去白云下州,你要不要来?”我问林紫砚,“你当初不是答应人家,回来安排了事务就去同她结婚?磨蹭久了,小心人家生气。”
这两个家伙又开始望天望地。
“又怎么了!”我暴喝。
“好啦好啦,其实阿塔莎跟我退婚约了。”林紫砚摊开毛毛手。
“怎么会?”我无法理解,“不是预言书里依神的意思确切的婚事吗?”
“是啊。谁知道他们祭司怎么搞的?后来又说弄错了,那段预言书讲的是别的事。总之我就跟他们的土司大人没缘份。”林紫砚说得无关痛痒。好像被退的不是他的婚约。
“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脑海中警铃大作。厉祥不可能甘心将白云中州的粮仓拱手让我。阿塔莎打算与林紫砚结亲,对他不利,他肯定不愿看见。莫非他派人策反了祭司,坏我们大事?
“阿塔莎说了,虽然婚约无效,但她们雪山不会跟我们为敌,会保持中立。”林紫砚耸耸肩,“所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龙婴也点头帮腔:“她们信神,言而有信,说了中立一定不会错的。”
“这样……”我拉过林紫砚,“可是婚约取消了,你不会难过吗?”
“无所谓啦。”他耸耸肩,“她是雪山上的鹰,我是森林里的猴子。鹰和猴子本来就怎么能结亲呢?这样挺好,我本来就舍不得离开这片大山。”
这是老实话。可是失去阿塔莎,他还是难过的,我想。
皇后仍然跟在阿塔莎身边修行吧?也许可以给她捎个信,请她看看能不能帮忙转圜?去白云下州的路上,我一路寻思着。
白云下州的情形挺好,一路居民都算安居乐业——如果在战事中,后方暂时的太平,也能算安居乐业的话。是的,这几个城池都不错。
我们的军队没有扰民、甚至还帮着民众干些活儿。他们的税费当然还是要交的,不过我们没有抢劫,他们就已经知足。干掉了几窝子的贪官污吏,再把原先官府积累的金银拿出来,我们不用加太重的税费,也已经够用。秋天收成又好,白云中州和大草原都积累下丰富的粮草,一路所见,不说富裕,至少也称得上充足,我很觉欣慰。
自开战以来,我就想,若通过私下的教育宣传,能将其他地方的民众都争取过来,那就无地域之限,处处都可以成为战场。人是最重要的战斗力。这种教育,又不一定拘泥于某几本书,口诀、歌谣,所以我们用小册子、小书、甚至顺口溜,不断教给民众知道:他们有权利争取他们的幸福,不必把生死荣辱都系在京都一个皇帝的身上,我们的民众国是帮他们解除他们跟皇帝的系绊的。道理说得挺动听,但也要他们真的生活得好才可以。如果他们在我们这里朝不保夕,而厉祥可以保证他们三餐温饱,那他们要什么民众自己的国度、要什么尊严与自由?当然是去三拜九叩阶下揾食来得好。皇帝虽然有权利杀他们,但总不可能杀掉一国的人的。没杀到的,有饭吃,就算跪着吃,跪久了也习惯了,何乐而不为?
所以那么多野狼,最后驯养成家犬,脚踹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