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擦肩而过,双瞳山落在身后。没有时间感慨。我们全力向西方、再奔向南方。当中只有很少的休息时间。
一次休息时,我听见两个士兵聊天。其中一个不知是哪边投诚过来的,问:“你们这边谁管事呀?我本来以为程大人是头儿,后来又不像。你们的官到底哪个大?”
“什么官不官的!”那个资格挺老,顺溜的回答道,“这么譬如跟你说吧,你们屋里有个奶奶,管着各房女儿媳妇儿,女儿媳妇儿们,管着各房针指事务;还有个爷爷,管着各房儿孙,各房儿孙们,管着外头帐的管帐、管着活计的管活计;还有张观世音娘娘的画,贴在板壁上头,像是不管事,但谁的事都靠她佑着。是不是这理?”
“是这理。”
“咱们周宰相,就是奶奶,向元首,就是爷爷,程大人,就是观世音娘娘,懂了不?”
“但观音娘娘是女的呀。”
“嗨,瞧你这人!佛法讲的是‘不着相’,这观音娘娘听说以前就是男的、还有说是匹神龙驹呢,为着普渡众生方便,才化了女身。懂了不?你还歪缠,就忒也‘着相’了!”
我默默离开,在队伍的最前面,命令大家结束休息、继续前行。我不是观音。黄光的血还溅在我的名字上,这辈子都拭不去。我是魔,并不比厉祥好一分一毫。
在山里,我们的速度怎么都赶不上林紫砚和猴子们。他就带着猴子们先回林家堡了,说好我不用偏离山路,他不管怎样都会把那“天师”押来让我看看。
我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熟人:
头发浓密而雪白;皮肤上刻着深深皱纹,但像阿斌一样,是被风刀霜剑一下子逼出来的,并非真正的衰老。我知道他被什么逼出来的。
饮下盐池的水,他一下子从年青人变成老人。这样的场面不是经常能看见,我印象深刻。
“你是卢仲均?”我试探的问,带着十二分诧异。季禳明明告诉我,卢仲均已经开刀问斩了。把我送到柳阳山之前的季禳……应该还是季禳吧?厉祥侵入季禳的身体,最快最快,也该是悬湖边一起跟我跌进山洞时候。那时他的气质才开始与季禳不同。
“又落在你手里!”卢仲均五花大绑给猴子们押着,咬牙切齿,“你运气好!”
“你没有被斩?”我还是很惊讶。季禳明明说……呵,当然,季禳也会骗我,只要他觉得是为我好,不惜用整个柳阳山骗我呢。我黯然的回忆起这一点。
“你很希望我被斩是吧?哼,贱人!”卢仲均破口大骂,“你爷爷我被流放,就在天杀的余骏远流放的地方。爷爷我命大,你闹出战事,爷爷趁机就抢了官府细软逃跑了。逃到这猴子窝里,本来想教训教训你……”
“你怎么样能教训我?”我还是听不懂。
“让你跟猴子成亲!”他恶狠狠的。
“跟我成亲很吃亏吗?切!”林紫砚踢了他一脚,看看我,忽然又有点担心起来,“阿塔莎会不会也讨厌跟我成亲?”
“我觉得她对你蛮好的呀。”我安慰他,“再说你们的姻缘不是天注定嘛!”
“贱人,现在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吧!”卢仲均扯直了脖子叫唤。
“为什么你这么恨我?”我骇问,“是不是我恨你应该更多?”毕竟我未婚夫一家是被他陷害了不是吗?
“对,我想帮你从你不喜欢的婚约中解脱出来。结果你反而怪我!手段、手段,你总讲究手段。只有你最光明磊落。结果我全家都遭了殃!你敢说没有你的话,新皇帝还会上位?你敢说没有你的话,卢家还会家破人亡?”他咬牙,“然后你装出忘记了一切的样子。八苦阵里的人根本就是你自己吧!你总扮成什么都不懂的圣母。很圣洁?我呸!”
他一口吐到我衣裳上。侯英横枪向前。我拦住。
我想躲的话,卢仲均是吐不到我身上的。但他骂得有道理,我确实伤害到他了,让他发泄一下也好。
“如果我放你的话,我们以后就相忘于江湖如何?”我同他打商量。
“只有相濡以沫过,才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于江湖。”]”他狂笑,“你跟我有这种情份?没有!陈其华,我们不死不休!”
“他叫程昭然,你认错人了。”林紫砚在旁边替他纠正。
“昭然,哈哈,以为天下有什么能够昭然!”他继续笑,像个半疯子。
“你再这样,我不放心把你放走。”我警告他。
“猴子们缺个人皮褥子。”林紫砚跃跃欲试。
“士可杀不可辱!”卢仲均挺胸一挣,半根绳子都挣不断。他只是个公子、不是武将。
我叹口气:“那我先带上他吧。啊那个啥,林紫砚,再借几只猴兵给我……”
于是我多带了一个俘虏和几个猴兵上路……
从枯摩山到元城,一路都很平静,元城遥遥在望时,上面甚至还插着民众国的旗子。一切看起来平静得太反常了,我逡巡不敢前进。
一个人、一支军队,会凭空失踪吗?路上我能看出登乐尔部队扎营整休的痕迹,干净利落,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跟谁交战过。他们似乎顺利的往元城去了。但如果元城一切正常,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飞骑、烽火、翎毛的消息传回来报平安?
有一只小猴子跳到我肩头,不安的扭动,吱吱大叫,指给我看左前方。
应该是剑壶关的上空,有几粒黑点,时而下冲、时而飞回空中。那边烟云很重,我看不清它们在做什么。它们也许是鹰隼一类的有力鸟类。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像哪里有毒蛇埋伏着无声的吐着信子,我挥了挥手,小声道:“退。”
我们本来就非常谨小慎微,是从小路、甚至没有路的荒野摸过来的,退的时候更小心,几乎四肢着地、像蜥蜴一样爬着后退。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惊动吧?我们退出整整二里。
现在该做什么打算?我咬了咬嘴唇,先点了点猴子的数目:五只。我写了张字条,绑在一只猴子身上,让它送回去。如果我接近元城,像登乐尔一样失踪,向予他们至少会知道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失踪的。他们就可以做好准备。
后面忽然有烟尘扬起,是谁赶来?
“都打战了还不把我放开?!”卢仲均一边扭动一边大叫,“你要我给你陪葬?”
“闭嘴。”我回头低声呵斥,“不然我找块破布塞你的嘴!”
他识时务的噤声,但脸色仍然忿忿、并且恐惧。我心有不忍,安慰道:“有必要的话我会放开你,到时候你跑得了的话就跑吧。”
他没料到我这么好说话,诧异的看看我,不言语。我抓他,是怕他给我捣乱,但如果事态紧急,我为什么不放他?我像这么狠心的人么?“‘我’有没有爱过你?”我终于忍不住问。到现在我都搞不懂我跟他、余骏远之间算什么样的三角关系。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我想没有。是我们两个自己贱,为了你伤了和气。”
这个时候,他好像终于想通了,原谅了我。
知道“我”没有负人、只有人负我。我感觉好过一点。我宁愿作债主也不肯作债务人,债主的地位好像比较高。
奔来的那队人马近了,看得出打着“龙”字旗。
咦咦?我们伸长脖子辩认那白袍小将是何人。
不久之后我就欢喜的跟龙婴拥抱在一起了,他打我一拳,我拍他一巴掌。这家伙还是没长高,但成熟了,笑起来时仍然像个小孩子,板起脸来已经很像个将军。他的皮肤晒得像米娜一样黑,显得更健康。哎,他看起来真的不错。
“你老了又丑了。”他反过来对我痛心疾首,“在你最好的青春年华里你居然没有选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却嫁给那皇帝老头。你这辈子都该后悔。”
我脸皮一下子变僵。笑容像把漂亮的遮阳伞,太阳忽然消失了,阳伞还来不及收,就尴尬的晾在外面。
“开玩笑的。”龙婴急着分解。
我勉强拉了拉唇角:“我知道。没事的。来,我们讨论一下局势。”
龙婴原跟米娜一起坐镇草原后方,也是跟我一样迟迟得不到元城消息、又接不到登乐尔的平安信,放心不下才跑出来。他发了三万人马给向予那边,自己则带了两千人马往这边来接应登乐尔,基本都是十几岁的小伙子,身强力壮,算是精兵,但不管怎么说,人数毕竟只有两千。我手下就更少了,三百人的小队,加五只猴子——啊不,还放回去一只,光剩下四只。
登乐尔当时赶往元城打探情况,可是带了九千人的队伍,一路扎营得井井有条,也不见有什么非战斗减员的恶兆。这九千人就消失在平静的元城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传说中,大沙漠里有一种大蜃,蹲在地上,会吐出蜃气,让别人以为看见了沙漠绿州、花园广厦,兴奋的走过去,结果直接走进蜃的肚子里。那座元城……不会也是蜃景吧?我甩甩头,太荒诞了,不可能的。
既然按照理智来推算,元城确实该座落在那个地方;而且按照理智来推算,它也不可能忽然变成一只怪物。真是民众国掌握的元城的话,不可能吃了军队不吐骨头,那么结论只有一个了:元城已经落入敌手,并且仍然挂着我们的旗子,诱捕我们。
这可以解释元城为何不举狼烟。但元城以南,三湖一带的民众国地盘,难道都落入敌手了?不然,发现元城情况有异,为何不同我们联系。
龙婴若有所思:“作为一个普通城守,发现其他城有异样,但不能查访确凿的话,是不能立刻决定举狼烟的。”
说得不错。狼烟是最严重的联系方式,只有确定战争的威胁迫在眉梢,才能发动。元城以南的各城池都不确定元城是否已陷入敌手,他们也一直派人刺探、又像登乐尔一样有去无回?但元城这么大的城池,落入敌手,又怎么会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元城城守,是韩统领。”龙婴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