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的父母兄弟,也在里面。”黄光柔和道,“大人,下官到地下,也要有面目见列祖列宗,下官不能为了偷生数年,造下大孽。”
“你……”我闭了闭眼睛,“你去。但是我先去跟皇帝谈。我会想尽一切方法不许你死。”
黄光不语,跟我走出一段路,才轻轻道:“不用太为难的,大人。更好的兵火,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
我的眼泪涌出来。我要保他,并不因为他会造兵火,只因为他是黄光。可是,黄光呵黄光,你为何要生为一个会造兵火的黄光!
“这个人,我不放心他留在你的身边。他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你所用。他必须死。”季禳很客气的跟我说。
我们在设子城与北防线之间的土丘上谈判,双方的大军在后面压阵。奇怪的是,季禳带的人也并不特别多,而我们也不敢打他,谁知道他有没有阴谋?
最好的结果是,他不打、我们也不打。因为这一战要是打起来,结果太难预料。
“有没有其他选择?”我艰难问。
“也许可以叫你把他送回给我效力,但是你会吗?”他唇角挑起来一点,别有意味的看着我,“再说,跑过一次的人,我也不放心收在身边了。”
他的坐姿并不是很端正,略斜的倚着桌子;他的笑容很亲切、但是也很令人发冷。他不像季禳,但是我熟悉他。
“你是谁?”我低声问,手指一节一节攥紧。
他凝视我片刻,手指漫不经心的抬起,轻触我在桌面投下的影子,从额角抚到下颔。“你也不算很笨啊,爱卿。”他道。
我早该听出来!他叫我“爱卿”。只有厉祥叫我“爱卿”,季禳是叫我“昭”的。他是厉祥!
“是你!”我又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身体向后一退,让影子离开他的指尖。纵然影子被他触摸我都觉得恐惧:“季禳在哪里?你是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手指缩回去,按着嘴唇,默不作声看了我一会,又笑了:“比起我,还是看看他们更重要吧。”
他比个手势,有些人从设子城外被推出来,穿什么衣服的都有,一律肮脏狼狈。他没有费心给他们换上囚衣。手持大刀的士兵推拉着他们,像推拉一群羊一样。我注意到他们身上连枷锁都没戴
“奔逃啊奔逃啊!”我在心里默道,“孔地这么荒芜,我们又会掩护你们。你们如果撒开腿逃,总会有几个人活着逃出去。”
他们没有逃、甚至也没有反抗。该死,一群羊。
我试着在人群中辨认哪个是陆夫人的丈夫,没有找到。我回京城时,她丈夫陆仕京已经升为中司马,我见过几面,但印象不深。这个人的脸苍白而含糊,在我脑海中一闪就滑过去了。我只记得他的嘴唇很厚,总像蚌一样紧紧的咬着,生怕一松口就少块肉似的。确实也有谣言说他因为太蠢,在外头从来不敢说话,只怕说错一句断送掉前程。
我知道陆夫人此刻焦急的守在黄光身边等着。等着她的亲属在人质中死去、或者人质全都死去而她的亲属幸存——“也许妾身的家人都不在里面。毕竟妾身杀死了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他们会以为妾身也死了是不是?”她从巨春一路陪同我们来到设子城前,白着脸这样说,“就算他们在,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从来没爱过妾身,妾身无所谓的。”撒谎,她的手在抖,我看见了,虽然她把它们藏在袖子里。“大人,你不能交出黄光。皇帝既然要这个人,他一定比那所有的人都重要。”她那样的藏着双手,仍然反覆叮咛我,“妾身这样的追随着大人,不能白追随。大人一分便宜都不要让给敌人。”
忽然之间我见到一张脸,是个女孩子,蓝色衣裙蒙了尘,脸色也憔悴,但我觉得我是见过她的。哪里呢?哪里?
“你说一声不交易好了。我让他们人头落地来装饰城墙,会很漂亮是不是?”厉祥露出雪白牙齿对我一笑。
“怎么交易法?”我握紧双拳。
“我把人质交给你,你把黄光的头给我。”厉祥道。
“你对砍头还真有偏执的爱好啊。”我咬紧牙关。
“好说好说。”他轻松的打着哈哈,“毕竟被我亲爱的女人跟亲爱的弟弟砍过一次头,难免念兹在兹,无时或忘。”
他的轻松下面藏着看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他当时受的伤一定很重——肉体上有致命伤,当然,但不仅仅是这个,季禳当时一定也很伤了他的心了。我偏过头:“我信不过你的交易。”
“那末,我们先立一纸契约,立完后,黄光押上来,人质交给你,你验收完毕,我再砍黄光的头好了。”他耸耸肩,“我还是信得过你的,虽然三君之盟的和平约定,本质上是你先撕毁的。”
对,他只是害死了我想保护的人、摧毁了我对他的信心而已。他——订立盟约时也是他,不是季禳?我不敢多想,抬头望着天色:“你说三天。”
“对,从我投书时算起,你还可以想到明晨。”厉祥对我点点头,“你知道我的脾气一向很急,当然,你也差不多。我们还是快一点的好。”
“给我想一晚上。”我回答。
一晚上能想出什么?我挠着头皮,恨不能把整张皮揪下来,也没什么计策。又怕黄光担心,特特安慰他:“别怕别怕,我这人运气特别好,就算到最后一刻,应该都能有办法救所有人的。相信我!”
黄光只是笑笑,继续埋头画图纸,多画一笔是一笔。我觉得这样好凄凉,拼命找话题,想啊想的,忽然一下子,想到那面熟的女孩子是谁了!
那时方铮还活着、我还没有出发去双瞳山救季禳,从兵部尚书那儿抱了一摞地图出来时,一群贵族少年以为丁贵找我麻烦,挺身相助,当中有个女孩。
她当时肤色白净、眼睛明亮,穿的是什么?不记得了。总之华丽又青春逼人。方铮叫她——六妹。对,六妹。我记得。
“方铮的六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她也在人质里面?!”我大叫。
“她……便是在下的妻室。”黄光回答。
我呆住,讷讷道:“啊,我不知道你娶了方铮的妹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虽然送了新婚夫妇一对银娃娃,但从没机会见到新娘子。见鬼,我甚至不知道她姓方!如果知道了,我至少会多留点心!
“并不是亲妹妹。她是方将军的表妹,姓沙。下官想,没必要告诉大人这种小事。”黄光回答。
纵然只是表妹,我又怎能不救?我我我——我又怎么救。
“大人!”侯英忽然求见,说带来一项重要消息。
“我没想到阿斌记性这么好。”他开门见山的说着,在我面前展开一卷地图,“他看过的地图,竟然都能凭着记忆重画出来,以下官的记忆核对,似乎分毫无误。设子城的图也有,大人请看!”
精彩的地图展现在我眼前。
“阿斌,你竟然有这种手段!”我拍案高呼,“怎不早说?”
“以前也没试过……”阿斌缩在侯英后头扭扭捏捏,“小人也不太知道自己原来能画出来……”
他像沙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金子,被严酷的水流淘洗出来,就发光了。这就是战争,多少天资夺目的人,在完全没有意义的杀戮中殒命,而多少本来默默无闻的人,却忽然在紧要关头发出光来。
我们埋头扑在地图上研究,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那里有一条很明显的灰蓝线:一条暗河穿城而过。注释说,这水有毒,洗衣特别干净,但喝了会拉肚子、喝多了会死,所以城里只有一口井打在河脉上,纯供洗衣用。
如果能选几个水性好的,从暗河潜进去、再从井里冒出来……但那必须水性非常好、而且身手也要不错,否则只有白白牺牲的份。
“要不怎么说你运气好!”向予拍腿,“大非在这里。”
鲶鱼脸大非?我跟向予进京时没带他啊。他怎会在这里?
“他说想到各地跑跑看看,跟龙妹夫到草原了。我来接你,龙妹夫坐镇后方,他跟着我来。”登乐尔向我解释。
“快请进来!”我连声道,“怎么我一直不知道他在这儿?”
他们都笑:“你事儿多,怎么可能知道每个人的动向?”
有道理。但他们的事儿也不见得少,他们就知道大非动向,可见我这人不是将帅之才了,能掌握的信息太少。大非来到后,我跟他拍了拍肩,表达了“真想你啊你在这里真好”之后,就识趣的退到一边,让他们商量潜入设子城的事。
设子城根本只是一座土堡,防守能力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厉祥排在城周围的万余人大军、还有后方情况未明的几座石堡。
考虑到万人大军也不足以承担保护皇帝之重责,后面几座石堡有厉害埋伏的可能性比较高,所以我们只是严阵以待,并没敢轻率发动攻击。而我们打进设子城的奸细传出消息,那些人质都被关在城西角的一处大库房中,按地图看,正好在井边不远。派一支小分队奇袭,用向予的毒、黄光的烟雾弹折腾折腾,救出人质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
问题是,这既然是暗河,大部分都隐藏在地表之下。设子城里有一个井、八里之外的荒郊也有个自然湖可以作为出口,大非固然可以从湖潜入,一路屏气到达设子城,那些人质怕是没这本事从设子城屏气逃到自然湖的。这却如何是好?
“这里。”大非在设子城外一里至二里的一段区域上画了个圈,“如果能打个洞就好。地图没画清这一段暗河怎么走,但我猜应该走在这一段。实地去看看,如果能打出个洞,又能有七八个以上水性好的人协助我,我觉得可以把人质一直运到这里,他们还不至于死。之后就是接应的事了。”
“接应包在我身上!”向予拍胸脯,“那咱们马上去看看那边能不能打洞。”
“如果发现事不可为,立刻撤。”我在旁边下定决心,告诉他们。
“嗯?”向予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不是很想救出人质吗?
“如果能打出洞、进到城里,发现有什么不妥,也抛下人质,立刻撤。”我道,“因为我们不可能为了救你们,在这里冒险挥师与朝廷全面交战。你们的生命安全,要你们自己保重。”
作为兄弟,我叫他去冒险,就该不惜一切代价接应他,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但作为主帅,却不能用军队的生命、战场的局势来为一个人、几个人保驾护航。
——不,我还不是主帅。
我对向予道:“你是元首,紧急状态时有权决定暂时的军队首脑。”
“好像是这样。”向予望望天。
“你从前封我为护法,不伦不类,不要管它。就此北方战线,给我一个月时间,能否由我话事?”我郑重请问。
向予望望登乐尔:“你有没有意见。”
登乐尔想了想:“以北防线为界。越过防线以南作战,所有草原兵力物力可以全听侍郎调遣。退回防线以北,一切仍照草原本来的编制来。”他脑袋很清醒。
向予按手于我头顶:“一个月,元首授权你为北方战线的最高长官。一切人、物,听你调度。”我单膝跪地受了他的封,他随之也向我跪下:“在此期间,任何人,包括我,也受你调度。”
“去吧,你们自己挑最合适的人一起去执行任务。”我站起身命令,“记住我的话。努力完成任务,同时一定小心为你们自己的性命负责,因为这里的军队不能为你们的性命负责。”
这是残酷的命令,所以我要重复两遍,让大非记住。如果死,他应该做个明白鬼,而不是糊里糊涂被我抛弃。
“我的老娘,蛟帅知道的。”大非对向予点点头,“有万一的话,就拜托了。”
“只要民众国有任何一个人活着,就会像照顾亲娘一样照顾你的娘。”我向他保证,向予也是。
他们走了。我回房间睡觉。
我必须养足精神,像养一把剑,直到我应该出鞘的时候。但人这个脑袋真奇怪,有时候你不想睡觉吧,它眼皮沉啊沉的不知不觉就会睡过去;有时候你想睡觉吧,它嗡嗡嗡的就是睡不着。我硬闭着眼睛,无数线条和光影仍然在我眼前狂闪,有时像刀光、有时像雷霆,背景都是一片血红,闷闷的,是泼在灰烬里的血。
“程大人。”侯英在帐外低声唤。我一个激灵,张开眼,从床上弹起来,掀开帐帘问他:“怎样?”
“洞已经打好。大非挑好了人,已经准备潜入设子城。蛟帅也挑好了人,等您号令,可执行第一步接应。小人也如您所命挑选了七百名精兵,可执行第二步接应。”
我吩咐给他的不只两步。全军所有将士衣不解带、枕戈以待,一旦发动,就是第三步。第三步就是大战了。每一步都将由我决定。
一个决定就可能有一部分人因之而生、另一部分人因之而死。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判断别人的生死?我不认为有。但是如果必须有人下令,我希望它出自于我。我愿意为之承担所有责任,总胜过躲在一边,事后再来懊恼。
我出帐营,登高,遥遥瞭望。
设子城里只有很微弱的灯光,不知是否来自厉祥的房间。荒凉的大地上,月光朦胧,那座土城看起来越发渺小了,像一只苟且趴在地上的臭虫。
这只臭虫肚子里,到底谁生、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