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踏上逃亡之路。我没偷成的兵符,幸亏向予假意告我的秘、博取宫中信任,到底偷到手了。我们一路出关会比较容易。当然季禳可以用信鸽、锋火通知所有关防提高警惕,但锋火只能传递出“京中有变”的信息,最多加上“有人逃亡”了不起了,我们正正宗宗的兵符拿出来,把关官员还是不敢不认。唯有用信鸽带上信,才能传递“程侍郎反了,兵符无效,格杀无论”这么复杂的信息。好在向予想得周到,又借着皇后给他的方便,已经事先给兵营的信鸽都投了毒,季禳再要找到合用的信鸽,会麻烦点——毕竟信鸽没有肉鸡那么普遍。打了这个时间差,我们的逃亡得以进行。一路上速度自然要快,没几天就插到了孔地。季禳的信鸽大概终于找到了,有一些小军队看到我们,就开始打,幸运的是战斗力不强,一触即溃,也许是卖我程侍郎一个面子,我们双方都没什么伤亡。真的有伤亡也计较不得了,我想我是一只粗笨的草食性恐龙,迈开步子向前走时,一定有很多精细的东西被我忽略甚至辗碎的。我很抱歉自己生来这种推土机体质,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继续向前?
我们靠近边关。
几座锋火台已经举起锋火,白天黑夜都能看到。季禳下决心要把我堵死在边关以南了。好处是,登乐尔他们看到狼烟信息,猜到我有事,应该也会来接应我的。也许他们会在边关大战一场,打碎中原的关防,救走我。也许我会被季禳困死在关内。
后者的可能性其实比较大,但我拼尽一切都要打出去、并且把我身后的这些人带出去。我已经没有余地退让。不为我、也为了信任我而追随我的人。我要出去!
一队人马向我们接近。
烟尘很大,证明人马不少;烟尘不乱,证明他们井然有序。这是一支硬队伍,跟前面孔地几座城池为了应付官差派出城巡逻的小队不可相提并论。
孔地平坦,避无可避,我命令所有文职官员躲在后面,我跟向予领着士兵向前。拼人数肯定不行,好在向予功夫够好,我则勉强够替他掠阵的。我们要是多斩杀几个敌人,乱了他们军心,获胜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接近,直到能看见彼此兵刃的森森寒光。
“侍郎大人,真的是你?!”对面小头目竟然大叫起来。
我仔细端详,终于认出了他。熟人、熟人啊!“大勇,怎么是你!”我非常惊喜。这不是丁贵身边的陈大勇嘛!
“嗯,自从方将军战死之后……”他的语调有点僵硬。
“等一下,方将军指方铮?战死?他不是病死的吗?”我有不祥的感觉。
“我不知道官府怎么说啦,他战死——当时您真的没认出他?”陈大勇瞄了我一眼,又把目光垂下。
“是裕原一战吗?”我的心直往下沉去。骗我,季禳又骗我。为了让我好过,他又骗我。
“是。当时我们接报,有一伙北虏和反贼,在裕原出现,我们急驰去杀敌,完全不知道是大人您。我们的战术一向是速战速决,那天冲过去,冲到了,一组射箭,二组跃马搭弓,二组射箭,一组再跃马搭弓。都是方将军演练的,百战百胜,那天,我们使将出来,眼瞅着一帮乌合之众都四散逃窜了,可——”
“嗯?”
“有一个人,不但不逃,还去救援别人,他的脸像月亮一样莹莹生光,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什么多余。一个像山一样高大的虏人伏在他面前,替他撑住大弓,他拉满弓弦,第一箭,从我们马队中穿过去,我们吓了一跳。第二箭,就把方将军射下马来。”
方将军……我两耳嗡嗡作响。
“我当时就跟在后面。方将军,我们全队不晓得多敬佩。他的武艺、为人,都没话讲,兵书读得那么透,战战都身先士卒,我们都说跟了方将军,以后能一路封侯拜相的,忽然一下子,什么征兆都没有,他就倒下来了,我们都呆了。我总算反应过来射箭的人是您,叫了一声,‘是程侍郎’!忽然一下子,我们都不知为什么,腿全软了,拨转马头全跑了,跑出几里路,想起来,方将军还落在后面。您不知为什么要跟朝廷作对,打仗归打仗,想来不至于折辱方将军的尸身,但我们把方将军落在后面总不是回事儿,于是商量着还等转回看看,正转着,方将军的马咯噔咯噔走回来了,驮着方将军的尸身。我们向朝廷打了报告,把他送回去了,后来……后来我顶了方将军的职位。”
“对不起。”我惭愧,“我不是故意要杀他。”人都死了,故不故意,听起来好轻薄。
“没有没有。”陈大勇连连摆手:“瓦罐不离井上破,带兵打战哪能不死的。真要死,还不如死在你手里……不过,大人,后来沸沸扬扬的,又说你是个女的,给皇上当妃子了;又说你有个妹妹,嫁给皇上了,你又回去当官了。怎么一下子,你又到了这里?”
“皇上……他已经变了一个人。”我唇齿干涩,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叫皇后上来作证,讲季禳跟厉祥是一个灵魂,大家如果认为厉祥是暴君,就不应该再扶佐厉祥吗?我很怀疑陈大勇是不是会相信。再说,让一个女人指证自己的丈夫,也太残忍。我犹豫再三也做不出来。
“陈、大、勇!你在干什么!”一声暴喝,又有人带队赶来。
“丁贵!”我更加高兴。丁贵当年跟我一起取道绝壁驰援双瞳山,出生入死,结下的情谊不是一点半点。他们都在这里,我慢慢讲,应该总能讲通他们的吧?
丁贵的脸色很难看:“果然是你。”
我左瞧瞧,右瞧瞧。这话应该是跟我讲的?果然是我……又怎么样?
“陈大勇,我就知道你非得自己领兵来寻叛逆,就存了这么个意思。这人花言巧语把你说动了。你要投靠叛逆!”丁贵暴喝。
“我……”我想说我还没来得及花言巧语呢。陈大勇尴尬的一拱手,替我辩解了:“丁大哥,你知道任何人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决定叛不叛逆。这几年,许多叫人不舒服的事,你也看到了,换一个皇帝,情形也好不了多少。若不是三君之盟签定,我们的军队中只怕已经有大哗变了。侍郎是这样的忠厚人,连他都反出京,可见京城局势已不可为。”
“造了反,就不叫忠厚人了!”丁贵掷地有声。
“说是这样说,但又不能这样说……”陈大勇可怜也要解释得舌头打结。
“你们说完了没有?这儿风沙真大,又冷,找个地方喝点热茶吧。”九娘探出头来插话。
——咦,她怎么会探出头来插话?
“我不叫你们躲在后面吗!”我跳脚。一个个都这么不听话,叫我怎么办事啊?
“我猜这里需要我啊。”她风情万种的撇嘴,“瞧,没我在,你们谈不下来吧?去去,找个地方饮茶。等谈完了,我来给你们烫酒、切几片烤肉。”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多嘴。”丁贵和陈大勇一起冲她吼。
“这事我还真要多嘴。”九娘双手叉腰,“你们不是要抢我吗?谁活着,我就嫁给谁。”
“他们都活着……”我弱弱插嘴。
“是啊,那是因为他们没跟你作对。但要继续拦着你,谁死谁活就不一定了。”九娘辞锋锐利,转向丁、陈二人,“你们要活还是要死?”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片刻,陈大勇眼圈一红:“丁大哥,我尊你一声大哥,但如今,铁血北防线的统帅是我,你该听我的。”
原来如今陈大勇的官职压过了丁贵!丁贵面上一红,声音却并不服软:“叛逆的命,不可听从!”他身后的官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大怒回首镇压道:“你们难道要背这造反的污名?!”
“什么叫造反?朝代更替,自古有之。若是反赢了,就不叫造反,叫功臣。”陈大勇振振有辞。
“哗。”陈大勇背后不少人准备倒戈,另外一些人则握紧兵器不准他们倒戈。
“丁大人,我确实是因为想让更多人幸福才起兵的。若有一天你见我为了我自己的富贵荣华牺牲别人,就请杀了我。”我喉咙作哽,“就算不帮忙我,也请让我走我的路好吗?我是一定要走下去的,请不要在这里逼我作战。”
丁贵回头看了看他带出来的士兵们,一咬牙,掣出青钢剑:“是条汉子,就跟我单打独斗。”
向予看了看我:“行不行?要不我跟他打?”
“丁贵,你不想要我了?!”九娘尖叫。
“是条汉子,站出来跟我打!”丁贵不理九娘,逼牢我一人。
“丁大人!”他身后有副将拍马上来,“容末将跟您并肩作战。”
“都不用多言,这是丁贵一人的坚持。”他挥退所有人,“丁贵若战死,你们……”
“我们将血战到底!”副将大声宣誓。
“不,你们好自为之。”丁贵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殉国,有一人就够了。”看了一眼九娘,“你反正不愁没汉子养。”
陈大勇吼叫道:“大哥!”丁贵已经再也不理他,拍马逼问我:“敢不敢打?”
我已经明白他心意,打就打吧。他希望在我的手里殉国,而我呢,也许可以看看能不能把他打下马,一索子捆了,再慢慢计议……
猛可间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仿佛是什么神灵震怒,摇动了大地,天上既没乌云、也没雷霆,但大家都分明听到雷鸣般的巨响,大地也分明在震动!那一刻,所有人的慌乱,不消说得。
而丁贵竟然趁这个时机,仗剑向我刺来。
他不该偷袭我。他的功力差我太多,我双臂自然而然生出反应,本能的就要对来敌一剑封喉,还幸而是及时恢复理智,剑锋一偏,只是尽量用内力将他震开。
他果然飞开去。
九娘低低叫了一声。
我举目,只见那边有一棵枯树,不知多少年前被折断的树枝,硬如利石。丁贵摔在上面,竟然,由前腹至后心被扎得通透。
又是一声巨响,地面震得比原先更剧烈,马儿们狂嘶乱奔,有的士兵也已经被吓得抱头鼠窜。我急着帮别人稳住马匹,向予又忙着保护我,等控制住局面,他先觉得不对,回头看,低呼一声。我们也回头,只见九娘也已经穿在那根树枝上,同丁贵紧紧相拥。
陈大勇那一刻的脸色,像白纸一样白,扑到九娘身边:“你说过谁活着你嫁给谁的。你说的!”
九娘微弱的给他最后一个娇媚的责怪眼神:“女人说的话……”她没来得及说完,就死了。丁贵的血和她的血流在一起。
她是自己将树枝插进自己的胸膛、还是第二次巨响时失足跌上去?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向予和我都觉恻然,可惜天生不会安慰人,呆立半响,天边烟尘漫天,又是一拨人马前来。向予紧张道:“又是谁?我去看看。”飞奔而去。我迟疑着,追了他两步,看看陈大勇,又走不开。
陈大勇留在这里,像痴了也似,拔刀猛砍树干。那老树在荒漠中被风沙调弄得、真的硬得狠了,剑斫上去竟发出金石声。我们都亮出兵刃助他,又怕损伤死者的尸身,费了番劲将树枝弄断,两个人还是穿在一起,我们正不知如何处理才能既拔出树枝、又不至于将死者的内脏血肉带出来,陈大勇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握着九娘和丁贵的手,他道,“其实是大哥先遇上九娘,但九娘老是骂大哥不重视她。我喜欢九娘,九娘也说喜欢我……如果不是大哥把九娘让给我,我是没胆子对她痴心妄想的。可大哥这一让,九娘又生起气,对我们两个都发火了……”慢慢将这两人血迹斑斑的手放下,他道:“其实我们从来猜不透九娘的心意。”
我看着她血迹斑斑的罗裙,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夜,葱绿抹胸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她像蛇一样抱住我的双腿,嫣然抬头道:“丁贵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猛然拔出雪亮匕首刺进我的腿,“可他还不该死在你的手里!”
这个女人,生也令人难以捉摸;死也令人难以捉摸。她究竟爱的是谁?呵一个女人的心里究竟爱的是谁,她自己知不知道?
“怎么样?是……不打战了吧?”黄光跑来,怯生生问。
我看他全身黑乎乎的,心里打个突:“你做了什么事?”
“我……”他看看众人,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道,“我怕您打不过他们,正好看到那边有个废弃的矿坑,又正好身边带着新研制的烈性炸弹,就炸了两个,想您功夫高强,他们越混乱,您就越方便制敌。现在……下官没闯祸吧?”
“你——”我深吸一口气,正不知如何开言对他说,那边横七竖八的乱叫:“程侍郎!程大人!主公!程昭然!”
抬头望,只见沈虞孙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队人马,和向予一起高高兴兴的奔过来:“陈统领跟登乐尔说,不会难为你。我不放心,悄悄潜进关里。嘿,你还好吧!”
后面那些文官们也都上来了。陆夫人看着九娘的尸体,没流什么眼泪,只是拍了拍她,将她头发细心的抚顺:“妹子,你死得其所。”
而水玉看到沈虞孙时,脸很红很红,毫无必要的往我身后一躲,发辫贴着我的衣襟,微微发抖。难道……嘿!我终于知道她心仪的神秘人物是谁了。惨烈的旅途中,总算有这么一件温馨的喜事。
我单刀直入问沈虞孙:“你有没有老婆?有没有未婚妻?有没有心上人?”
“没有没有!我们亡命之徒,怎么能去害人家好姑娘。”沈虞孙瞥了水玉一眼,胡子后的脸也变红,“干嘛?”
“抓紧时间幸福。”我抓起他们的手,要把它们合在一起。水玉一躲,忽然哭起来:“大人,水玉是要跟您在一起的……”
“别傻。”我温言道,“你——”
“不是的!”水玉眼泪决堤,往地上狠狠一跪,“大人!水玉实话说了,当年卢公子拜托水玉帮他的忙,替他同您牵线搭桥,水玉帮他做了许多事,也收了他不少金银首饰。后来他、他竟对您做出这种事。水玉有罪,要一辈子跟在您身边赎罪!”
眼水淹没了她大部分声音,相信没几个人能听清她。我要想了想,才懂了,不由得闭一闭眼睛。
原来水玉身上背负着这样的包袱,难怪我总觉得她拘束着、有许多心结打不开。卢仲均纵然有罪,死者已矣,何必再追究。
我静静的、坚持着拉过她的手,再拉过沈虞孙的手:“不要哭。从今往后还有许多路要走,我们大家都要好好的在一起。”
“现在我们去哪里?”向予他们都问我。
“先去铁血北防线,与登乐尔会合,至于之后——”我举起马鞭,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