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开战后,朕想到前线督战。”他不知为何有点儿尴尬。
御驾亲征?这么突然?“那、那臣要在军队中做什么事?”喂,我从来没打过战啊!对战争唯一的认知都是他教我的,哦,还有程昭然那几本书……就这么斤两,我怎么陪他出征?
“你不用去,就留在京城。”他道。
“咦?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管后勤就好了。”
“可是,我是兵部的官员,而且我在朝堂上都说了,臣愿意战死。结果又不去打战,说不过去吧?我怎么样也得披着铠甲到前线跑一圈吧——”
季禳扶着我的肩,笑了笑:“……昭岂胜铠甲邪?”
“啊?”
“总之,你管好后勤就行。这也很重要,明白吗?有你在后方……朕比较安心。”
“哦……”就在我认识到他对我有多重要的时候,他确要抛下我去亲征。说什么安不安心,其实讲穿了,还是对我没信心吧?因为我看起来,确实不像承担得了打战重任的人。如果,我还是原来那个“程昭然”,他会有不一样的决定吗?
我忍不住问:“程昭然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他的唇角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昭啊,是个骄傲的人,善良,又坚强。我有时忍不住想:昭懂得温柔吗?她的温柔会给谁呢?”
他的声音里有点忧伤。这个忧伤,我不应该懂。我到底不是他爱的那个人。我低下头。
奇怪,从倚在他怀里以来,我一直觉得有某种清凉的气息,从他手掌心向我体内流动,让我的疲乏感渐渐减轻、伤口也不再那么叫人难受。“……这个是……‘真气’吗?”我很不确定的问。
“随便怎么叫。总之,呆会再叫御医看看,就没事了。你受伤应该不重,对不对?”
“嗯,啊!”我点头。他好像还是不放心的样子,伸手想触碰我的裹伤布带。他保养得那么好的手指,要碰我这么污秽的布带和裤管,我怪有欠疚感的,正想出声阻止,他自己收回了手:
“不,朕不能看。现在朕要专心准备出征。你明白吗?”
他的意思,如果亲眼看到我的伤口,会分他的心?我耳根滚滚发烫,低下头,迟疑着又道:“你真要去亲征?”
“嗯。昭信不过我?”他唇角翘起来,这一次,现出霸气。
“不是啦!”我摆手,“你是皇上嘛!晚上三宫六院躺躺热被窝多好——哎,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军队里,不只我一个白痴衰鬼有急事半夜想见你,那你就——哎哎,总之我的意思是……”越说越不自在,见鬼!
他的手温柔落在我头上,揉了揉我的头发:“现在的昭比较可爱。”
“啊?”
“刚才,我没有在什么‘三宫六院’,是在御书房处理军务。边境情况有变,北虏内部已经自己发生****,朕就是为此,刚刚决定御驾亲征。”他道。
“哦,那你书房的熏香太甜了点。”我脱口而出。
“嗯?”他笑笑的看着我。
丢人现眼!我说的那是什么话啊!我把头狠狠埋下去,恨不能揍自己一拳。
“下次,朕叫他们换淡一点。”他道,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朕回去了。”
“哦……哦,臣、臣恭送皇上。”
他淡白的背影在夜色中离去,脚步坚毅,我看着,心下不知为何那样难受,叫一声:“皇上。”
他回头看我。
“那个……丁贵,如果按法律要处罚,就直接判罚。如果没有的话,就,放了吧?”我道。
他看我好一会儿:“知道了。”转身离开。
这是我们正式的道别。
这一晚之后,备战工作风风火火进行,我反而成了顶闲的一个,除了养腿伤、偶尔在朝堂上看季禳发号施令,旁无他事。半个月后,他出征了。
那天的太阳很好,战士们的盔甲晶光闪闪,他着一身赤色武弁服,戴一顶缀星玉古象冠,持玉圭,立在三军之前,像要被满坑满骨的人马淹没似的,可又像比任何时候都高大。我立在百官之间,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那身弁服之下,他的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柔吗?还是变得激动,甚至——变得冷酷?呵我多想站到他面前,近一点,近到伸手能触碰他的衣襟。
可是我不能。
那个位置,属于他的皇后。
十二株头饰花树,繁丽而端庄,华衣在阳光下展示着鲜亮的颜色,她举止沉着,捧一杯酒为他送行、再敬天地、敬三军,举止毫无差错——等一下,难道我在找她的差错?我用什么立场、什么心情,居然在找一个皇后的差错?!太可怕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把指甲掐进掌心。笨蛋,清醒一点,这太可怕了。
我不再看他,直到三军哗啦啦的开拔,直到宫廷的送别仪式都结束,大家解散。
我没有留下来跟同僚们应酬寒喧,这很正常,我本来就不善于寒喧。我发现自己奔去牵马了,这也很正常,我喜欢怀光。可,为什么我的脚步那么急。为什么我解开怀光的缰绳,纵身跃上它,就向北边奔跑?
为什么我一直跑出西北角的城门,还是不肯停,直冲到高高的山头,伸着脖子向远方眺望?
我还来得及看见一抹旌旗,消失在远方的山弯外。我奔到这里,原来只是为了看这一抹旌旗?
笨蛋。
我喃喃骂着,把脸埋进怀光的鬓毛。脚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那个伤口只是刚好捅破了静脉,其实不是很深,据说又是顺着肌肉的走向刺进去的,没有刺断什么肌筋,所以比较容易愈合,这也要感谢太医院敷的伤药好,当然,还有季禳的“真气”。唉,他对我这么好,我什么报答的事都作了不了,叫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是这样的——
“还是这样的脾气啊,爱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悚然跳起来!忘了脚还插在马蹬里,这一跳够呛,怀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跑了好几个小碎步,我让它安静下来,然后转头四顾。
这个声音,不是向先生,不是别的什么人,除了——那个恶魔。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相处,但他的声音带着恶意铭刻进我的生命里,像最深的伤口一样,我发誓我不会弄错。
但他不是死了么?名祥,谥厉。他已经成为厉祥,被扔进死人的垃圾堆里,再有什么话,只能跟阎王爷发作去,又怎么能在这里说?
幻听,一定是幻听。我手拍着胸口安慰自己。
一阵大笑就这样平空响起,几分恶意、几分悲怆、甚至还有几份是真正的欢乐,因了那恶意的衬托,这欢乐也格外叫人战栗。我再也不会听错。厉祥,厉祥,那个魔鬼!我举头四顾,遍体生寒。
笑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我凝立,像块石头,全身肌肉都绷紧。下一秒钟,他会从哪里现身?
一秒又一秒钟过去,太阳的影子慢慢从岩脚的这边爬到那一边,山野安静得可怕,“笃、笃”,不知是啄木鸟、还是樵夫,一声声敲击。映山红已经残了,还是全没心肝的抓紧最后时光艳红着,中间点着几株荼穈。开到荼穈花事了。春残了,榴花已经含苞。没有任何鬼魂、僵尸,或者这一类的东西出现。我拨转马头,慢慢下山。
拐过一个山弯,眼帘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我回头,山坳间的平地,有个类似纪念碑似的建筑,高高的石头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我茫然的看了它几眼,目视前方,继续赶路,可那个建筑在我身后,像个鬼影般,老是让我身上发毛,有几次,我甚至觉得它在我背后发笑,待回过头去一看——当然,石头照样是石头,不会动、也不会笑。可我为什么老觉得那么瘮得慌?
有个山民挑了一担柴火在旁边走过,我叫住他问:“那边的碑是什么?”
“那个?”他瞪着我,好像我是个无知的外星人。然后把声音压得低低道:“那是那人的墓嘛……”
“哪位?”我不解。
“厉皇。”他飞快丢下这两个字,迈开大步逃也似的走开。
我呆立片刻,继续缓缓下山,肩膀僵硬,努力不再回头看那座墓碑。厉祥、厉祥?初夏的阳光里,我双手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