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樊沐从T市回到上海后,就开始了更为紧张的拍摄,每天都是背台词,对戏,拍摄。可他常常都不在状态,多拍摄现代戏的他,总觉得没有更好地表现出剧本中那个民国时期的文人形象,至少,那不是他从剧本中读出的形象,他很苦恼,习惯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他,这下子感觉像是到了瓶颈期一样。以前,每种角色他都能在读剧本时就揣摩得差不多,可这次这个角色,是真的越演心里越没有底。他想难道是自己太没有文化了?
回上海的两周后,他拍摄的自我感觉还是不佳,总有点神游,为此导演还问他是不是太累了,怎么感觉都不在状态。
他自己也很苦恼,不想因为自己的状态而影响整个戏的拍摄。
这天晚上,他回到酒店,感觉很累,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拿过电话,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喂,你好!”樊沐听见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他看时间才十点四十多,还很早啊,确认了一下没有拨错电话,才说“你好,云老师!”
“请问你是?”对面的声音清醒了一些,语气也认真了。
“我是樊沐。”他记得自己已经自我介绍了好多遍了吧,怎么每次都要介绍一次。
“哦,樊先生有什么事吗?”
听筒那边的声音像是放松下来一样,好像还有打哈欠的声音,这才想到问“你不会都已经睡觉了吧?”
“是呀,这都几点,不该是休息的时间吗?”听筒那边反问到。
樊沐倒是被这话反问得有点囧了,“是哦,那你好好休息吧。”
“反正都已经醒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听这语气里没有情绪,樊沐反而问道“真的?”
听筒那边传来笑声,“真的,还欠你个人情呢,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要不是上刀山,下火海,都OK。”
听到这话,樊沐也忍不住笑了,“要是让女士上刀山下火海,那我一世英名不就毁了。”接着他正经地说到“最近遇到一些问题,想问问你的看法。”
“说来看看,不过我只是解决小孩子的问题比较多啊。”
“你对民国时期的文人怎么看呢,最近的角色是个民国时期的文人,总感觉演起来有些力不从心,把握不了角色的情绪。”他认真地说到,虽然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跟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说这些。
“演戏什么的我倒是不了解,那个特殊时期的角色自然是要深深刻上时代烙印的。具体时间背景是什么时候呢,时间跨度是多久?角色有没有哪个名人作为原型?是从始至终都是正面形象,还是中途有过转折?对了,故事的主线是什么?”
樊沐听到听筒那边噼里啪啦爆出一大段话,无奈地说“额,云老师,咱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问吧。”
“哦,不好意思,我平时讲课讲多了,嘴皮子太快了。对了,不用叫我老师了,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学生。”
毕竟涉及到剧情的保密,F只就时间与主角的正面形象简单说了一下。
“恩,那应该就两个关键词吧——骨气、隐忍。”在听完樊沐简单地介绍后,听筒那边坚定地说到。
“文弱书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又往往是最有骨气的一群,而他们的感情虽然复杂,但对心爱之人,也是爱得深切的,只是家国不幸的时,爱情哪里会很美好单纯,所以啊,隐忍。观众往往都是希望看到能引起他们感情共鸣的角色,角色身上表现出骨气,会让观众敬佩,而对感情的隐忍又会引起观众的怜惜,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听筒那边不急不慢地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对了,对了,你读过林觉民的《与妻书》吗?我读过好多遍,感动得不要不要的······”樊沐听到电话那边的人很激动地说着,最后还叹了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的,但停了下来。
“真是听云老师一席话,甚读十年书啊,醍醐灌顶。”樊沐看话题好像有点沉重,开玩笑说。
电话那头倒也是笑了,“你少夸张啊,乱用什么成语。”接着她又正经说到“我没睡醒,全瞎说的,你权当是我在说梦话吧。”
樊沐听到这忍不住笑出了声,也许是听到他的笑声,对方嗔怪到“大明星,大晚上不睡觉,不怕明天起来脸浮肿上不了妆啊?”
樊沐一听这话,倒也不生气,反而问道“云老师,你对谁都这么好脾气吗?”他想到自己大晚上扰她清梦,为的是一个在旁人看来,估计是不足为道的问题。以前也跟一些前辈们讨论过角色塑造上的一些问题,但都是在演员的角度,倒是较少站在观众的角度。可能是旁观者清吧。
“恩,什么意思?”听筒里传来疑惑的声音。
“没事没事,这不是怕吵醒了你,被骂吗?”
“呀有觉悟啊,不过骂你我不找死吗?你的粉丝分分钟就能手撕了我。”电话那头也开着玩笑。
“瞎说,他们可是讲理的。”听到她拿粉丝开玩笑,他辩解道。
“开玩笑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可真要睡了,明天要早起。”
“恩,睡吧。”
挂断电话,樊沐玩味地笑着,望着手里的手机,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会跟一个两面之缘的人聊那么久。
他起身拿出电脑打开,开始在搜索框中输入“林觉民《与妻书》”,多年前,他看到过父亲写的小楷字帖中有过这样一篇,但那时他还太小了。
(二)
自面试回来后,小柔一直很忙碌,一边是总上不完的课,一边是想着怎么跟家里人说自己读研的事情,一边是心中一些憾事萦绕。
身心俱疲。
四月中旬时,姐姐又打来电话,问小柔什么时候回去,他们已经都将搬到隔壁县城去了,现在只等把家里的自留地处理后,就都会到隔壁县城定居了。小柔本来想跟姐姐说一说读研的事情,但话到嘴边还是讲不出口,且先让他们好好搬家吧。
哎,如果继续念书,即将又是三年,可就这么回去了,自己三年的坚持,一心想要追寻的东西,就此也会越来越远。这是否也算是古人所说的忠孝两难全啊,最近,这些问题都让小柔纠结死了。
每当她想不明白,纠结到头痛的时候,她就会强迫自己睡去,虽然都说不要带着不好的情绪入睡,长期下去对身心是不利,但睡觉往往又是暂时逃避的办法。
这天下班回家,备课之余,在浏览网页时,看到了新闻头条,“XX村2名留守儿童因在垃圾堆翻东西充饥,中毒身亡”,看到村名,那不是他们四年前去支教的地方吗?怎么现在还有这样的状况?
这新闻也勾起了一些对小柔来说,好似是很久之前的记忆了。
大三支教期间,他们几个志愿者看到了,当地村民对垃圾的处理,是堆放到村头的一片空地,多了,然后再进行烧毁,或是直接扔入河中。当天气热的时候,那堆放垃圾的地方就是苍蝇、老鼠的聚集地,虽然是在村头,但细菌是极易通过蚊虫之类传染的。他们也曾说到过,但大家都说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处理,而且村里基本上也都是这样的处理方式。小柔自然是知道的,自己家乡前些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只是在新农村建设后,一切好转了不少,有专门的垃圾车会来收走垃圾进行集中处理。具体的处理法小柔不明白,但对于这个没有通公路的村子,一切好像都不现实。
为此,他们在周末还去过临近的几个村子,看看他们的垃圾处理方式,也都是相似的,垃圾成分复杂,且有随意倾倒,或是直接倒入河中,或者就是直接进行焚烧,但焚烧地点的选择是随意的,也不管离居民地的距离,周围是否有农作物,也不管风向如何。
当时几个志愿者都在感慨这样危害时,只有秦缪提议,让大家收集图片和数据,将这几个村子生活垃圾现状及现行的处理方式加以记录,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可行的方法,或者看看能不能得到社会人士的建议与支持。那时候,刚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们,大多怀着一颗济世的心,又拥有着最充沛的精力,但能尽的也是最微薄之力。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小柔感觉明明只几年前而已,怎么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而当想到那些他们那时收集的资料,心里便一阵难受。那时为了方便携带,也为了减轻行李的重量,他们几个人商量决定就带小柔的那个小小的电脑去就好,反正那里也没有网,说不定电都不能及时供应呢。所以,所有的材料就都存在了小柔的电脑里,那时候他们的相机内存不大,都是拍后传到电脑,然后才能继续拍。
支教回来后,面对大四的一堆琐事,大家也都把这些资料给搁浅了,一直没有去整理。
纵使内心有着多么崇高的理想,也要解决眼前生活的问题,才能有余力去完成那些本就该做的事吧。可是,就怕淹没于俗世繁忙中的我们,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
一想到这些问题,小柔就会陷入一种怪圈,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甚至找不到问题本身。
而最后,她总是会将所有的不是,都归结到自身,而又陷入自我否定之中。
她也深知这是不对的,只是,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吧,对所有的过失,都得要找一个负责的人,别人也好,自己也好。
细思极恐,小柔赶紧洗漱躺到床上,打开催眠CD,全心听着CD里传出的声音,慢慢的睡着了。说起来,以前小柔的睡眠是极好的,只是在这两年来,发生了太多事,时间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事都渡化,于是,只要她晚上一闭上眼,大脑反而会飞速地转着,各种画面在脑海中交替,让她疲惫不堪。严重时会整夜整夜的失眠,几度快神经衰弱了。偶然的机会瑜伽课的老师推荐她的冥想CD,听着会全身放松,很容易入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了,看来,最近思考的事情是有点多了。
“Whatarewords\ifyoureallydon’tmeanthem\whenyousaythem\whatarewords\ifthey’reonlyforgoodtimesthenthey’redone······”熟悉的铃声响起,小柔迷迷糊糊拿过手机,她没有关机睡觉的习惯,接过电话,习惯性地说“喂,你好!”
听到听筒那边叫她云老师,她一下子就清醒了,还以为又是哪个家长,或者是工作上的事。轻声询问对方是谁。
得到答复后,倒是让小柔惊讶,这个偶然机会见过两面的男人,要不是因为那些机缘巧合,估计这辈子都不会认识,要不也只是会在电视和杂志上知道吧。小柔想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痛的。赶紧回到现实,询问对方是否有什么事。
小柔自己也没有想到,看上去这样一个帅气,成熟的男人,有时候开起玩笑来也像个熊孩子。他问到了民国时期的文人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
小柔在近代文学的史的学习,以及阅读一些作品中,感觉到了那个时文人们身上体现出的复杂情感。都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他们身上大抵都是有一种悲壮之****。
简单地同樊木说了点自己的看法,当思绪回到那个战乱年代时,她突然想起大学时跟秦缪一起背过林觉民的《与妻书》,“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几家能彀?”这大概就是最能体现那时知识分子的大爱与小爱的吧。
说到这封绝笔信,小柔想说的话本来很多,但大抵只绝笔二字就足以让人心生伤感,于是她停住了话头。
对方倒开起了玩笑,小柔看时间不早了,随口说了句“大明星,大晚上不睡觉,不怕明天起来脸浮肿上不了妆啊?”
对方倒也不恼,反而问她是否是对谁都这样的好脾气。
小柔无语,这倒不是脾气好,只是基本的礼貌而已,现在生活节奏太快,人多变得很浮躁,不愿意认真倾听别人,甚至是自己。
结束了与樊木的通话,小柔看时间,十二点,却全无睡意。她打开床头灯,躺在床上,转动眼珠,看着天花板,又开始想很多很多的事。
伸手拿过放在床头的那本书,翻开扉页,看着秦缪留下的诗,看着樊沐写下的字,看着自己写下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反复读那几句:
如果我活得比你长久
我必将好好活着
如果我先行离开
那活着的人
不必同我死去
所有的感情都需要陪伴,可世事无常,我们每个人最终都是会在时光中消失的,或早或晚,小柔记得之前看过卡尔维诺的《帕洛马尔》,那个叫帕洛马尔的男人,一个人在宇宙的全景中看到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的小事,而后认识到,死亡并不是不存在。那么,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吧。
小柔突然很感谢,写下这几句诗的人。也决定去做那些早前与人、与自己有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