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陆游被朝廷加以力主张浚用兵抗金的罪名,罢免南昌副长官职务,在原籍绍兴山阴农村闲居已一年了。一个秋天的深夜,阵阵秋雨,使他从梦里惊觉,风声雨声搅扰着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怀。他再也不能入睡了,从床上爬了起来含泪濡笔写下了《闻雨》的诗篇:“慷慨心犹壮,蹉跎鬓已衰;百年殊鼎鼎,万事只悠悠。不悟千里鱼,终归貉一丘;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
陆游生于北宋灭亡前两年的1125年,死于1210年,经历了北宋灭亡和南宋不断被金朝侵扰的整个年代。山河破碎,人民失所。他从小非常好学,尤喜兵书,少年时期就以恢复中原为己任,才华横溢,众口称誉,本已考上第一名进士,却因具有强烈的爱国思想,而被卖国投降宰相秦桧一笔勾掉,名落孙山。直到秦桧死后三年的1158年,三十四岁时才进入仕途,开始在州县担任小官,以后整个一生中又被主和派压得喘不过气来。前面提到力主张浚用兵,本是1164年担任镇江副长官时支持和赞成宰相张浚抗金的事情,由于张浚下台,主和派掌权,事隔三四年,对他这个并未参与抗金大计的人也不放过,清算旧账,罢官撤职,怎不叫人感到悲愤呢?
历史没有把陆游铸造成驰骋疆场的英雄,然而却把他铸造成永垂不朽的伟大爱国诗人。他“六十年间诗万首”,至今还有九千三百多首保存下来。这些诗歌充满着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在艺术上成就辉煌,光芒四射,世世代代鼓舞着中华民族的爱国志士为振兴中华、实现国家的统一而英勇战斗。
陆游的诗歌从他热爱祖国、同情人民、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像梅花那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思想中产生,在他积极从事和关心抗金斗争的现实生活中生根立足。他早年学诗于江西派,思想上艺术上受到不少启发,但毕竟是“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入蜀以后的壮游和短期的军中生活,才终于使他以清新宏丽的语言、悲壮磊落的情调,发为感激豪迈的声音,而同江西派区别开来,自成一家,成长为伟大的爱国诗人。
陆游是1170年被重新启用到四川夔州(奉节)做官,1172年又受聘到汉中四川宣抚使王炎手下担任高级助理官员的。四川宣抚使是南宋西北的最高军政长官,王炎又是一位抗战派人物。汉中的生活,是他一生中亲临前线从事抗金斗争的最幸福时刻。
汉中平原,土地肥沃,群山环抱,形势险要,东达襄、邓,接连东南;西控秦陇,直达西北;北瞰关中,而通中原;南蔽巴蜀,而入四川。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自古以来,为兴邦建国、兵家必争之地。楚得汉中而强,秦得汉中而灭楚,刘邦王汉中,进取三秦,而得天下;张鲁据此,凭险自守而称王;诸葛亮屯兵汉中,南卫巴蜀,北伐中原……拜将台、武侯墓、古战场,英雄迹,凭人吊祭,励人斗志。陆游到达汉中,就向王炎建议,恢复中原必须从夺取长安开始,夺取长安必须从经营陇右开始。他经常巡视汉中抗金前沿阵地和接近汉中的四川广元等处的军事重地,察看地形,商讨攻守战略,为出师北伐,收复中原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同时也写出了“切勿轻书生,上马能击贼”、“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等等壮烈的诗篇。有一次,他这个年近五十的文人学士,还冒着严寒饥饿,同战士们一起参加大散关的抗金战斗。他在诗中追忆这次战斗的情景是:“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山荞畲粟杂沙碜,黑黍黄禾如土色;飞霜掠面寒压指,一寸赤心惟报国。”
当然,陆游闲暇之时,也常参加文武官员们举办的歌舞宴会,这是当时官场少不了的交际活动。有一次,王炎手下的大将、太尉吴挺邀请宣抚司的幕僚在他花园欢宴。丰盛的珍肴,醇香的美酒,摆满了宴桌,在饮酒的过程中,漂亮的乐女,踏着轻快的舞步,唱着悦耳的歌曲,更是热闹非凡。正当酒意正浓,欢情盎然的时候,吴挺举杯站了起来,一边敬酒一边吩咐童仆捧出笔砚纸张请客人题诗助兴。陆游是个爱国战士,立志恢复中原,他在汉中不仅考察军事地形,而且也了解前方将士的思想和才能。他想到吴挺是抗金名将吴麟的儿子,出身将门,在军中颇有威信,又能礼贤下士,同文士们合得来,但对军事关心不够,于是他待参谋官题诗完毕,一边喝酒,一边提笔蘸满墨汁写道:“参谋健笔落纵横,太尉清樽赏快晴;文雅风流虽可爱,关中遗虏要人平。”以此提醒吴挺要注意军事,担负起国家的重任。
欢歌宴舞不忘爱国抗金,恢复中原,是陆游爱国主义精神永远不能消磨、腐蚀的表现,也是他诗歌的一个特点。这种精神和特点,在陆游离开汉中到四川生活期间表现得尤为突出。
1172年底,南宋朝廷把王炎调回临安,宣抚司人员转眼星散,这意味着南宋最高统治当局根本不赞成北伐,要维持现存的和平苟安局面。陆游在喊出了“遗虏孱孱宁远路,孤臣耿耿独私忧;良时恐作他年恨,大散关头又一秋”后,带着恢复中原的日期又将推迟的沉痛心情离开汉中到四川做官。
从1172年冬到1178年春,陆游在四川将近生活了七年。这期间他是“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交接名士,互赠诗歌,游山玩水,嘲风讽月;出入于歌院酒楼,消磨于醇酒妇人调笑之中。因而被朝廷指斥为“燕饮颓放”,罢官撤职。从此,陆游欣然戴上了这顶 “桂冠”,自称“放翁”。
陆游真的是在过“燕饮颓放”的生活吗?不是。陆游是在风流、潇洒、浪漫、欢乐的笑声中哭泣着。他报国无门,咽泪装欢,感情受到更大的刺激,更加感到彻骨的悲伤。品茶饮酒,宴舞欢歌,或雨或晴,一草一木,都使他触景伤情,作诗寄意,发其感激悲愤、爱国忧民之心。他的诗更奔放,更淋漓尽致了。他擂起“逆胡未平心不平,孤剑床头铿有声”,“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誓死恢复中原的悲壮战鼓;也悲叹自己“容身有禄愧满颜,灭贼无期泪横臆”;盼望“安得扬鞭出散关,下令一变旌旗色”。他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痛斥皇帝和将军们苟且偷安是南宋和北方遗民恢复中原的爱国愿望不能实现的根源:“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月落,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陆游不愧是伟大的爱国战士和诗人,在任何环境下都在为祖国而歌唱,为爱国而疾呼。1178年他五十四岁离开四川回到东南做官,1190年被革职后,大部分时间住在绍兴乡间。在这三十多年中他继续写了许多爱国诗篇,还在盼望自己能为恢复中原作出贡献:“老死已无日,功名犹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师?”“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朝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由于南宋王朝的腐朽,陆游恢复中原的愿望落空了。因此他在他的诗篇里,有时通过梦境和激情的想象来抒写北伐的胜利,使他的现实主义的爱国主义的作品,更富有浪漫主义的色彩。1210年他八十六岁时怀着不见恢复中原的遗恨与世长辞。当他弥留之际,生命最后时刻还为中华民族留下充满爱国热忱、感人肺腑的,与世长存的《示儿》诗:
“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历史知识》198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