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寀和仆固怀恩满怀喜悦地回到灵武,立即入朝复旨,先由李承寀上奏了出使回纥的经过,然后提出回纥请求和亲之事。仆固怀恩又补充奏道:“这和亲是回纥可汗出兵助我朝平叛的前提条件,望吾皇允准。”唐肃宗沉思良久,这才问李泌:“王室嫁公主,妆奁费该用多少?”李泌答道:“按我朝朝制,嫁公主的妆奁费需五百万缗。”唐肃宗大吃一惊说:“今法驾不备,这妆奁费从何而来?”李泌沉吟后又奏道:“陛下若决意和亲,不妨分步实施。以臣之意,莫若先遣使告知葛勒可汗,陛下以哪位宗亲许嫁可汗,但需要等回归长安,法驾、妆奁已备,再由葛勒可汗迎娶。目下,可先着敦煌郡王与可汗义女、仆固将军之女与叶护王子成亲,这样既不失回纥可汗之请,又可留有时日准备嫁奁,存我皇家体面,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唐肃宗就转向李承寀和仆固怀恩说:“先生之言,卿等以为如何?”他二人齐声奏道:“臣等以吾皇圣裁为是。”唐肃宗大喜说:“朕以敦煌王李承寀为宗正卿,以回纥可敦(可汗之妻称可敦)妹为毗伽公主、敦煌郡王王妃,准仆固怀恩女与回纥叶护王子和亲。”他接着踌躇了一会儿,又说:“至于以宗室女为葛勒可汗之可敦事,待后再议。”这又使众文武大惑不解,不知他到底是何心意。
下朝后,唐肃宗回到后宫沉思不语,张淑妃前来接驾,跟进的李辅国,向张淑妃使了个眼色,张淑妃会意,就问道:“陛下下朝回到后宫,似有心事,不知有何难解之事,可得说与臣妾与陛下分忧?”唐肃宗叹了一口气说:“爱妃有所不知,今李承寀、仆固怀恩出使回纥回朝,葛勒可汗答应出兵助我平叛,但其前提条件是朕须答应他和亲之请。葛勒愿将其可敦之妹嫁与敦煌郡王李承寀为妻,朕已答应,以她为毗伽公主、敦煌郡王王妃。回纥叶护王子又向仆固怀恩女求婚,朕也已允准。但至于葛勒可汗请以宗室女为可敦(可汗妻),朕一时尚迟疑未决,究以谁和亲为好?”张淑妃和李辅国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说:“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正是圣人在位,我朝之福。臣以为和亲之事,我朝何代不有?想当初太宗皇帝时,吐蕃松赞干布因渴慕我大唐之风,以能与我朝和亲为荣,曾遣使入贡并请婚,太宗皇帝却婉言拒绝,派冯德遐前往抚慰。松赞干布随即又遣使随冯德遐入朝请婚,亦未获准。这使松赞干布认为是吐谷浑离间吐蕃与我朝关系所致,因出兵击败吐谷浑,又攻我松州(今四川松潘),为我朝击败。
“其实,松赞干布发兵攻我松州,并非要与我朝为敌,只是想以此引起太宗皇帝对他的重视,并因此允婚。故他退兵后,马上遣使入朝谢罪,固复请婚。太宗皇帝于贞观十四年(640年)终许嫁文成公主。文成公主于贞观十五年和松赞干布成婚后,在吐蕃生活了四十年,此间是我朝和吐蕃关系最好的时期。到高宗朝永隆元年(680年),文成公主病故,吐蕃赞普弃都松又请尚武后之女太平公主,曾遭拒绝。长安三年(703年),弃都松赞普又遣使献马千匹、黄金两千两,上表求婚,武后应允。第二年只因弃都松西征泥婆罗战死,才作罢。同年,弃都松子赤德祖赞继为赞普,他于景龙元年(707年)遣大臣悉薰热入贡请婚,中宗皇帝允准以养女(雍王守礼女)金城公主为吐蕃赞普妻。景龙三年,赤德祖赞遣大臣尚赞咄等千余人至长安迎亲,金城公主于次年(710年)成行。中宗皇帝赐锦缯数万,杂使诸工悉从,给龟兹乐,并亲至始平(今陕西咸阳西北)送行。后来,应金城公主之请,上皇于开元十九年(731年)赐给吐蕃《毛诗》、《礼记》、《左传》、《文选》各一部,赤德祖赞、金城公主则献方物入贡。赤德祖赞直到死时的天宝十三年(754年),都和我朝友好。
“至于突厥虽和我朝为敌国,默啜继汗位后,也于万岁登封元年(696年)愿为武后之子,请以女与我朝和亲,武后允亲,使其臣属我朝。到开元四年,默啜死,突厥之众立默棘连为毗伽可汗,他于开元六年至开元十二年,多次遣使入朝言和,仅开元二十年一年中就四次遣使请和、求和亲。但上皇担心默棘连的和亲请求并非出于诚意,故终未作明确答复。
“今回纥汗国更不同于吐蕃和突厥,自与我朝为邻以来,我朝北方边境一直安宁无事。上皇于天宝元年(742年)设边防十节度使,只防御突厥,并不列回纥。由此可见,回纥和我朝的关系非其他汗国可比,是一种历史上罕见的和好关系,这无论是对陛下的宏图大业还是对回纥的安定和发展,都有着异乎寻常的作用。葛勒可汗如今提出和亲,对陛下来说,是用来安养回纥各部落,资辅佐之功,广怀柔之道。通过和亲,使其和我朝更加亲近、对我朝更加信任。其一心一意出兵助陛下平叛,不仅能实现陛下的雄图大志,且能泽被子孙后代,此是开我朝和回纥和亲的肇始,陛下为千古一帝的基业,不可不特加重视。臣妾以为,为完成陛下胡汉一家的夙愿,不可只考虑宗女和亲,何不以亲女和亲,使甥舅关系更加切实,岂不更使葛勒诚心诚意为我靖难!”这是自回纥提出和亲以后,李辅国思虑已久的计谋。在他看来,关图公主是跟随唐肃宗到灵武来的唯一亲女,但她却成了自己挟张淑妃实现除异己、擅朝纲的障碍,只有劝唐肃宗以她与回纥和亲,才可又去自己一“心腹大患”。所以,他才教张淑妃劝谏唐肃宗以亲女和亲。今天,张淑妃正是按李辅国所教说了这样一番话。
张淑妃的这番议论,正迎和了唐肃宗要为中兴之帝、建不世之功的心意,不由他不心动,但他又不无顾虑地说:“中原去回纥汗国不只千里之遥,以亲女和亲,关图愿意去吗?”张淑妃道:“陛下多虑了,关图公主一向深明大义,哪有不服从陛下展宏图大业于天下之大义的道理?再说,回纥汗国并非比吐蕃远,前朝既已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等欣然和亲之事,宗女尚能如此,亲女反不如宗女对父王的大业尽心尽力了?臣妾万万不信关图公主会是如此。”话虽如此说,唐肃宗心中终有些不舍,就出到前殿去召李泌入宫商议,张淑妃和李辅国对视了一下,两人都会心地笑了,李辅国就跟随唐肃宗往前殿而去。
李泌晋见后,唐肃宗对他说:“回纥请求和亲一事,先生可有定见?”李泌答道:“和回纥和亲对我朝来说至关重要。陛下试想,大食占有葱岭以西广大地域,经常向东与吐蕃相互攻战,吐蕃不得不分出兵力以对付其西面的大食。其北面的回纥已向天山南北扩展,吐蕃为防止回纥南进,又得分兵抵御;其向东虽已占我河陇地区,这一带的人民却不甘愿依附于其,听说常有反抗,这又迫使吐蕃驻兵弹压,兵力进一步分散。云南自汉以来臣服中国,他们自己也说:‘我自古及今,为汉(指唐)不侵不叛之臣。’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逼他们依附吐蕃。吐蕃虽封云南王阁罗凤为赞普钟,号东帝,给金印,但加紧了对云南的控制,对其征收重税、加重役使,使之矛盾加深,阁罗凤极为不满。陛下今若和回纥结亲,日后再和大食、云南通好,吐蕃四面受敌,恐难以长久支持。如四境安,我朝再集中兵力讨伐安禄山等,不怕不指日可平。”这就是李泌为唐制定的“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之策的雏形,唐肃宗闻言大喜,又说道:“既然如此,朕想以关图公主为宁国公主,许嫁葛勒可汗,待朕回到长安,妆奁已备,葛勒即可迎亲,先生以为如何?”李泌和颜道:“此是陛下家事,臣不得干预,但乞陛下于公主善言之。”唐肃宗喜道:“好,朕这就去办。”于是李泌辞出,唐肃宗又回到后宫。李辅国嗫嚅着对唐肃宗说:“李泌不使陛下早日回到长安,公主不能早日出阁,老奴怕回纥方面夜长梦多。”唐肃宗不言,低头寻思了一会,便命翠柳去召关图公主入后宫。
翠柳在和关图去后宫的路上,就把李辅国刚才对唐肃宗说的话悄悄告诉了关图。关图心中暗暗吃惊,她本不愿离开中土,但又想道:此时,和亲一事若再受阻,李泌必危,这样平叛大业恐难以奏效。于是,她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她到后宫谒见唐肃宗后,肃宗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就把张淑妃对他说过的与回纥和亲的利害关系对关图说了一遍。谁知关图不但不哭、不谏止,却十分平静地说:“既然事关国之大体,孩儿愿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为伍,开和回纥之先河,一切遵从父王之命就是了。”对于关图的这种态度,唐肃宗大出意外,喜之不胜。上朝时,就遣使快马回报葛勒,具体说明许婚及先让李承寀、仆固芳成婚,等回长安后再由葛勒迎娶宁国公主的原因。葛勒大喜,当即遣使回复唐肃宗:叶护成婚后,即刻领四千精骑入援唐朝;唐北方边境,一切有碍于唐朝的军事进攻,均由回纥负责平息,决不使唐对北方边境有后顾之忧。请唐天子按自己的部署整顿兵备,早日收复二京。唐肃宗闻报后,直乐得手舞足蹈,以手加额道:“此乃天助我也,朕还有何忧!”自此,关图公主就改称为宁国公主。
仆固怀恩兴冲冲地回到清水庄,立即到大厅去拜见老母,仆妇们慌忙跪见拜茶。母子二人边喝茶,他边谈一些出使回纥的见闻,谈的最多的是黑虎城的规模、设施等。听到这里,老夫人不禁吃惊地说:“我在出阁前,曾随水草放牧去过那里,如今想不到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仆固怀恩看到母亲高兴,随即就转入正题,谈到回纥大相如何宴请他们,席间大相如何请求和亲,如何为叶护王子请婚。老夫人急忙问:“你是如何答复的?”仆固怀恩说:“孩儿已经允婚。”老夫人闻言脸色大变,勃然大怒地骂道:“这样大的事,你不待和家人商量就自作主张,真是个畜生!”说着拂袖而起,退入内室去了。
仆固怀恩见他母亲发怒,惊愕不已,只是起身搓着双手,在大厅里转来转去,自思:母亲尚且不答应,这事怎处?无奈,只得进入他母亲内室,见其母正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只得跪在她面前恳求说:“母亲息怒容禀,这事涉及我朝和回纥的亲善关系,由不得孩儿不答应。”老夫人没好气地说:“女儿是你养的,你愿怎么样随你去,我不管。”仆固怀恩还要说,老夫人用拐杖捣着地喝道:“你不要烦我,出去,出去!”仆固怀恩只好答应“是”,立起身怏怏退出。
仆固怀恩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往仆固芳的书房,仆妇们报:“老爷回来了!”仆固怀恩一脚踏进门,正在看书的仆固芳见她爹进来,急忙起身迎接,嘴里喊道:“爹回来了!”就让坐,倒茶。仆固怀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叹息了一声说:“爹这次回来,是专为有一件事和你商议的。”仆固芳惊疑地问:“和我商议?是什么事?”仆固怀恩就从这次出使回纥说起,直说到叶护王子求婚的事,仆固芳先是一愣,接着哭喊道:“我不嫁!我不嫁!”仆固怀恩发怒说:“你不嫁由得你不成?”仆固芳哭喊着说:“你要硬逼我嫁,有死而已。我死了,看你嫁谁去?”这一说倒使他没了主意,停了会又说:“其实这不只是爹的主意……”不等他往下说,仆固芳就用双手捂着双耳哭喊着:“我不听,出去,出去!”他见此时再说也无益,只得狠跺一下脚,转身出去。
仆固怀恩到处碰壁,心下老大吃惊,他想来想去,自思:还是要先做通母亲的工作,只要她想通了,下一步就好办了。于是,他又回到他母亲的房里,双膝跪地说:“母亲息怒,听孩儿把话说完,到时该打该骂全凭母亲。”老夫人没好声气地说:“你说吧!”他就又恳求说:“其实这件事并不是全由着孩儿,万岁也已允婚。”听到这一说,老夫人着实也吃了一惊,问:“怎么万岁已经允婚?你起来坐下慢慢说!”仆固怀恩说了声“谢母亲”,这才站起身在一旁椅子上坐下,缓缓说道:“万岁当廷已经议定,先令李承寀和芳儿成婚,等回到长安,妆奁已备,再由葛勒可汗迎娶宁国公主,噢,就是现在的关图公主。孩儿出朝时,万岁就派使日夜兼程奔赴回纥,已回复葛勒可汗了,此事势不可逆转。我仆固家世代深受国恩,今我如悔婚,失信于人暂且不说,若再由此引起两国不和,我仆固家岂不成为千秋罪人,母亲试想是也不是?”老夫人沉思良久才说:“你说得很对,不过芳儿是我一手带大,不忍心让她远嫁。再说数月来她和黄芩一往情深。我也细心观察,黄芩这孩子为人诚实,能文能武,正可和芳儿般配,只有你嫌他是一袭白领。不过,今当多事之秋,凭黄芩的本事,于阵前博求功名却也不难。我虽还未正式表示什么,却也心许了这门亲事,只等他功成名就之日再和你商议。谁料想又出了回纥王子求亲之事,一时间不要说芳儿,就是我也难以接受。芳儿的性情你是知道的,不可逼她太急,以免发生意外,还得慢慢开导她。”闻此,仆固怀恩大喜,忙说:“芳儿是母亲一手带大,此事全仰仗母亲。”老夫人叹息了一声说:“事已至此,我也只得舍小家顾大家了。”
仆固芳自从听她爹说把她许嫁回纥王子,就卧床不起,整天不吃不喝、不梳妆,也不答理任何人。仆固怀恩怕她寻短见,就命仆妇们轮班日夜看守,时刻不离人。他又命仆妇们轮流劝说,可终不见效。他见状也非常着急,她这样不吃不喝,再过几日如何了得,自己怎样向唐肃宗交代?只得再去求他母亲。老夫人叹息着说:“这事我也日夜在寻思,本想让她冷一冷,等她性气过后再说。如今看来,不能再等了。我这就去见芳儿,你暂且回避,不要去见她。”说着就起身,由仆妇搀扶着到仆固芳房中去。
仆固芳闻报她祖母来了,只得勉强起身来见。老夫人见她形容憔悴,不禁泪如雨下,颤声说道:“芳儿,我白发人怎忍心见你这样?”刚说了这一句,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仆固芳喊了声“奶奶”,就扑到她怀中大哭,老夫人也哭个不止,仆妇们忙一起围拢来劝,扶她们坐下。哭够多时,老夫人才收住泪说:“芳儿,并不是奶奶狠心非要拆散你和黄芩逼你远嫁,实在是圣命难违啊!”仆固芳吃惊地问:“这关圣上何事?”老夫人就把唐肃宗已遣使回复回纥,令她、李承寀同时和回纥王子、公主分别成婚,等回到长安后,再由回纥可汗迎娶宁国公主等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国家正当艰难之时,和回纥乃国之大策,我仆固家世受国恩,怎可为一己之私毁国家大策,若由此再陷天下百姓于水火,我仆固家真正成为千古罪人了!芳儿博览群书,一向深明大义,奶奶相信你必不会陷仆固家于不义。再说我朝开国至今,前有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蕃,今又有宁国公主和你首开与回纥和亲之先河,这与国与民都是千秋功德。奶奶也不逼你,你可好好想想,我相信你会想通的。”说完就起身出去。
仆固芳送走老夫人后,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这事远非过去自己所认为是个人婚嫁那么简单。皇帝既已允准,就不是自己想嫁不想嫁的问题了。又想到自己与高固相处的那段幸福的日子和自己对高固所说过的话,心中不禁自语:我该怎么办?并不是我有意负心于你,实在是身不由己。你也是一个一心为国为民之人,所受委屈更超过了我,必能理解我之苦衷吧!但转念一想,这事如何让他知道详情呢?她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除非是他可向高固转达我之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