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既然父母双亡,心中已毫无牵挂,他再次回到蕲春,就一心一意地到衡山修道。这时的李泌,诸种道术已小有成就,尤以轻功见长。他身轻如燕,不仅能在屏风上站立,而且在熏笼盖上也能行走自如。前说,李泌自言在衡山夜遇神道桓真人等情景,那不过是在自己神秘色彩之上再加光环。其实桓真人是衡山修炼的一个有道之士,李泌去拜他为师,桓真人见李泌神清气爽,两眼炯然有神,步履轻快,言谈举止颇有灵气,就说他和道家有缘,欣然收他为徒,精心教他所谓长生不老和羽化升天之术,说这是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
所谓长生不老之术,实际上是道教中流行的通过调节体内的气流达到延年益寿目的的一种修炼方法。道家认为只有达此境界,才能进一步修炼羽化,白日升天。这就如同佛教徒要进入涅盘、基督教徒要进入天堂一样,都是教徒们最大的心愿与终极目的。但现代科学告诉我们这都是不可能的,可对于古人来说,却笃信不疑。作为智士,李泌也未必信。他后来直至为相后谏阻唐肃宗李亨和张良娣饭僧、建道场祈福,劝阻唐德宗李适修建白起庙等举措,就是明证。其实,他谈神说道,常论怪异,或出世修道,都是学习汉代的张良处乱世自动避祸的一种方法、智术。李泌师从桓真人后,身穿道服,头戴葛巾,过着严格的修炼生活。他的灵性在修炼中也充分得到体现,凡桓真人所传授的修炼方法,他都能很快领会,并且能悟出新的方法。比如他独创的“锁子骨功”,经过刻苦地修炼,已达到相当的水平。每当练此功时,他伸腿屈臂,呼吸俯仰,骨关节便纵然有声,咔咔作响。他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只让身上某一个或某一些关节作响。他的轻功水平也得到很大提升,他站在屏风上边,能将几丈外的桌子上点燃的蜡烛一口气吹灭。经过长期的刻苦修炼,李泌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而更加炯然有神,身手矫健而思维十分敏捷,说话时抑扬顿挫中却显铿锵有力,文弱之气荡然无存,阳刚之气洋溢眉宇之间。在俗人眼里,他竟是一副仙风道骨。
不仅如此,李泌按道家的修炼之法,在持斋食素之外又进一步修炼道家的辟谷之术,就是不吃粮食,光吃蔬菜、水果,这在常人来看也是不可思议的。但不管怎么说,长期的修道生活使李泌养成不食肉、只吃素食的生活习惯。这在他以后的官场生涯中,依然保持着,从而成就了他生活简朴、从不奢侈浪费的美名。大历三年(768年),唐代宗李豫(即李俶)从衡山又召正在修道的李泌回京。为了长久留住李泌在朝中为官,唐代宗就强迫他还俗,吃肉,娶妻生子。李泌被迫回到红尘之中,但在生活上仍保持着素食等若干隐士生活的本色。他虽一直有清心寡欲、淡泊名利之心,但置身于世俗之外的隐士生活从此却结束了。总之,李泌的一生十分奇特,既是隐士又是政治家,出世、入世更迭;初为“白衣宰相”,继为紫衣宰相;既是帝王之师,又是中唐名辅。他无论归隐还是为官都很地道,转来转去均很灵便,似乎是个两栖人物。但纵观他的一生,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辅助君王才是他的本意,隐士生活只是他处乱世、保全性命与声名的一种计谋和手段。
衡山是道家修炼的主要名山之一。而衡岳寺又是佛教的名刹,寺中的长老明瓒禅师惠根深植,精通禅理,日夜吟诵,苦修不止。李泌对他十分敬重,免不了常入寺相访,常见于万籁俱寂的夜晚,明瓒禅师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地在诵经,其禅声响彻寺院,回荡山林。二人虽然教门不同,修炼方法各异,但都有包容万物的胸怀,于是或论道说禅于石室,或携手徜徉于林泉,一僧一道遂成为关系融洽的朋友和探求义理的知音。这其中,李泌不免露出批评时弊、匡扶社稷的微意,明瓒有时也从禅理出发予以评点,但也劝道:“老衲已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不再沾惹红尘;先生既为方外之人,只应清心寡欲,苦修苦行,方为正理。”每当此时,李泌也戛然而止,不再深谈。
安禄山攻下洛阳后,虢王李巨被迫退守南阳,闲暇之余,猛然想起,李泌在衡山修道,我何不去寻访他!就把府内之事安顿一下,只带几名随从,快马往衡山而来。进山后,却见道边石壁上有李泌的题诗一首,诗名曰“无题”,诗中道:“化外惊闻时势艰,谁人可为拿云手?但得赤帝三尺剑,还须子房林泉还。”李巨看了多时,心中暗叹道,看来此人报国救民之志并未泯灭,就一路寻访到李泌的修炼场所。见李泌正襟危坐,两目微闭,李巨道:“先生好清闲!”李泌开目见是李巨立于面前,赶紧起身稽首问道:“虢王何来?”李巨说:“正为先生而来!”李泌慌忙让坐,命小童奉茶。两人闲谈多时,李巨才说:“今天下艰难,先生素有匡扶社稷之志,何以教我?”李泌只嘿嘿笑两声,并不置一词。李巨再问,李泌还是如此。李巨急了,就提高声音说道:“先生曾为李林甫中伤至此,某也为他们中伤。某于开元中嗣曾祖讳凤为虢王,天宝五年出为河西太守,后因李林甫、杨国忠诬奏柳勖为先太子党而入狱。此二人又诬奏某舅氏京兆士曹吉温为柳勖同党而使其入狱。某母为舅氏吉温嫡母之妹。徐征等本是某舅氏之友,不得已而投某。某资助了他们,却被李林甫、杨国忠侦知,在圣上面前扳奏,某却被连坐贬为义阳郡司马。天宝六年,御史中丞杨慎矜为李林甫、王构陷获罪,史敬忠也被诬陷为慎矜同党,因此一起被处斩。某与史敬忠相识,因此被李林甫扳奏而解官,于南宾郡安置。这段经历先生是知道的,某与先生真可谓同病相怜。及安禄山攻东京,张垍向圣上言道某善骑射,有谋略,玄宗派中官召某入朝,杨国忠却对其党说:‘如此小儿,岂得令见人主!’致使某经月不得面圣。后来东京事急,玄宗派中官召某入宫,方授某陈留谯郡太守,摄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诏命某领兵东行。但东京已陷,某不得不趋南阳,适逢贼将毕思琛围南阳,闻某领兵而来,才解围而去。某和先生一样,素有匡扶之志,今已至此,先生何吝一言教我!”
李泌这才道:“贫道不是吝惜一言,只是两京已陷,圣上蒙尘不知所往,天下惶惶不知所措。大王必得静心以待朝廷有举,方可联络天下豪士齐心有所作为。大王试想,若无朝廷意旨,仅凭大王所领区区新军往攻东京,可有胜算?”李巨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一晚,李巨就住在衡山和李泌彻夜长谈。第二天,李巨告别李泌回南阳,临行约定,如朝廷一有举动,即刻请李泌下山,李泌欣然答应。
颜真卿把唐肃宗的敕书传递到南阳,李巨得知肃宗于灵武即位,心中大喜。李亨为忠王和太子时,和李巨同为李林甫和杨国忠所排斥,所以在宗室中二人心心相印,但不敢过从甚密。如今李亨已即位为帝,李巨更加倾心相辅。他知道李亨和李泌过去就是唐玄宗所赐与的布衣之交,今李亨为帝必会召李泌入朝,就先派人请李泌下山。但李巨的使者到达李泌的修炼处,童子言道师父云游未回。使者又问到何处云游,童子答道:就在终南山和嵩山之间。使者回报李巨后,李巨也有些着急,就广派使者分头到嵩山、终南山、衡山一带寻找。使者踏遍青山,终于在终南山找到了李泌,强邀他去见李巨。李泌也不负前约,就随使者一起到达南阳,李巨喜出望外。李泌前脚刚到南阳,陈振国后脚就到,他一听李泌已在此,心想,此次出使,其功不小。由于他立功心切,就不顾劳累,第二天就邀李泌同行,声言陛下宣召甚急,不敢久留。李巨也就派车马、卫兵一路送李泌到灵武。
李泌和陈振国等一路北上,他想到车从人马宜惹人眼,就先派出侦骑远远探听消息,若前路没有叛军阻碍就催促急进,若有叛军挡道,就令从人就地休息、养精蓄锐,待夜间叛军回城再率从人急进,一夜间往往赶路一百多里。不日到达扶风郡,薛景仙得报,远远率队出迎。这时江淮的贡赋也已送到扶风,薛景仙就将贡赋一分为二,一半送往成都,一半送往灵武。李泌得知,由于薛景仙经营有方,从扶风到灵武已为朝廷文书传递和物资运输的通道。因各地百姓中的义士聚众反抗,叛军只龟缩在长安、咸阳等大都市中,轻易不敢西出,他心中大喜。薛景仙又派出二百名精兵护送贡赋,随李泌等一同到灵武入朝。李泌一行日夜兼程,终于八月上旬末到达灵武。
入城后,李泌也顾不得休息,于宾馆中粗粗梳洗一番,依然是葛巾、道服、麻鞋入宫去见肃宗。李亨闻报李泌到,忙不迭地出宫去迎接,却见李泌一身道士打扮,手打稽首向肃宗施礼。李亨也不计君臣之分,上前抓住李泌的手说:“先生大好,想死朕了。”李泌笑道:“陛下已正大统,天下仰目,翘首望我大唐中兴,臣诚为陛下贺喜。”李亨也笑道:“先生入朝,此为天下百姓三生有幸。”也不领李泌入大殿,却拉着他的手往后宫而来。
再说张良娣一早就得到侦骑传报说李泌及江淮贡赋将到,凭她对李亨和李泌的了解,知道二人并非寻常君臣关系,必然延请到后宫来,就精心梳洗打扮,以备相见。但如何妆束,又使她发愁。因唐代承继隋制,内宫中除皇后一人外,还有贵妃、惠妃、丽妃、华妃各一人,都为正一品;还有昭仪、昭容、昭媛、脩仪、脩容、脩媛、充仪、充容、充媛各一人,总为九嫔,都是正二品;有婕妤九人,为正三品;又有美人四人,为正四品;才人五人,为正五品;宝林二十七人,为正六品;御女二十七人,为正七品;采女二十七人,为正八品等。太子宫内官是良娣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四品;承徽十人,正五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奉仪二十四人,正九品。此外有司闺二人,掌正三人等。但李亨为太子时,府中只有太子妃韦氏和张良娣二人。后来太子妃被废,只有张良娣一人掌管太子府的内务。其时,杨贵妃掌管六宫,又和太子李亨关系不协,她哪有心思管太子府之事?前次李亨登基大典时,张良娣马马虎虎得过。如今李泌到来,他熟知朝中典章礼仪,且此人知无不言,自己装束如不合礼仪,恐引起他非议,到底应怎么办?她思来想去,就决定还以太子妃的装束来见,看李泌如何评议。只见她头戴太子妃冠饰,上插杂色九钿,插宫花大小各九朵于双鬓,身穿青色织褕,上绣五色翟纹图案,外罩红色罗豰标襈,下遮膝盖,用红色锦带束腰,下穿绿锦长裙,纽扣一律缀青色。脚穿青色罗袜,着青色船鞋,上加金饰花纹。面部化妆则按唐代宫中通常用的傅粉打底,外饰胭脂,翠黛描眉,用麝香黄涂额,用金箔制成的花钿(又称花子、媚子)施于眉心;颧骨的两侧,装饰有斜月状的斜红。
在绛桃、翠柳、妙音、婉乐等宫女的精心侍奉下,张良娣刚装点完毕,李亨携李泌手已到寝宫门外,张良娣率众宫女翩翩出迎。李泌手打稽首向张良娣问候一过,妙音、婉乐打起珠帘,李泌随李亨和张良娣入内。张良娣吩咐:“置宴为先生洗尘!”李泌也不客气,只是呵呵一笑。妙音答声“是”退出。不一会,小太监将佳肴金盘杂陈于案上,绛桃、翠柳随即用金壶盛满羊羔酒陈于面前。李亨说:“朕近日新得灵武产一种羊羔酒,民间俗称羔儿酒,是用朔方特产滩羊羔肉加糯米、白面精酿而成,据说酿十日熟,色泽莹白,味极甘滑,为酒中上品。这盘中佳肴大多是黄河水产和山中珍鸟,先生不妨品尝一番。”李泌道:“贫道自修炼以来,一贯吃素,近来又在炼咽气之术,荤腥一味就更不沾,望陛下恕罪。”李亨说:“食素不食荤也只得由先生,只是这羔儿酒是人间珍品,先生既到灵武不品尝一番,岂不枉然!再说神仙界都有玉液琼浆,先生虽是修道之人,即便进入仙界还要饮酒取乐,何尝是人间了!”李泌被逼不过,只得端起金樽起身为唐肃宗、张良娣祝福。李亨说:“今日是后宫为先生洗尘,理应先敬先生。不过为不拂先生之意,我君臣就同饮吧!”说着一干而尽,张良娣说声“遵旨”,也就示意李泌各自一饮而尽。李泌喝完后,说道:“真是好酒,香甜可口,余味绵长。臣已长达数年不饮酒,今奉旨饮此满杯,确甘美无比。”李亨又谦道:“朕于后宫为先生洗尘,决无奉旨一说。”李泌说:“蒙陛下恩宠,贫道倍感荣幸。”李亨又说道:“但愿先生不必客套才好。”李泌笑答:“是。”张良娣也起身为李泌祝福,李泌慌忙起身连说:“不敢当!”其实对于张良娣的装束,李泌早就看在眼里,他就说道:“娘娘依然从太子府之制,似有不妥。”为自己正名分,这正是张良娣求之不得的,她听李泌这样说,自然心中很高兴。李亨却说:“后宫之事,朕一时还未顾及。既然先生入朝,暂且也不必着急,留待日后和先生细商。”接着就迫不及待地问:“今我朔方军大盛,岂能容贼军久据二京、残害苍生,先生以为将以何策平定天下?”
李泌先前在衡山修道时就始终关心着朝廷的一举一动和平叛战局,对于玄宗出奔、安禄山占据二京称帝早已痛心疾首,内心一直在思考着平叛之策。他依据战事的进展和自己的平生所学,对战策已考虑成熟。唐肃宗在灵武一登基,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召他入朝的,自己之策也就得以施行。这一天果然来到了,今李亨这样一问,正中下怀,他就从容将成竹在胸的平叛之策说出。只见他徐徐说道:“安禄山、史思明到处掠夺天下的金帛子女,强迫百姓中年轻体壮者为挑夫,全部送往范阳,这是只有苟且享受之心,哪有什么要定中国之志?为他所用的,只有高尚、严庄等少数人,其余大部分都是被兵势所迫,只为一时协裹而苟安偷合。至于天下大计,就更不是安禄山、史思明之辈所知了。我估计不出两年,叛贼必然彻底败亡,天下可谓无寇了,请陛下不要强求平叛的快速。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王者之师,应当务求万全之策,以图天下久安,不留后患。为今之计,当诏命李光弼先固守太原,然后出井陉,让郭子仪率军先攻取冯翊(今陕西大荔),然后进入河东,那么史思明、张忠志就不敢离范阳、常山,安守忠、田乾真就不敢离长安,这是用三地禁锢叛军四将之策。这样一来,追随安禄山的大将,就只有一个阿史那承庆了。其后,再派郭子仪军攻取华阴,但不断叛军通道,使他们通行关中。然后派郭、李二军分军出击,却不攻占据守城池。叛军来救头就击他们的尾,来救尾就击他们的头。这就迫使叛军北守范阳,西救长安,使他们奔命于数千里之间,其精兵劲骑,不出一年,必定疲惫不堪。朝廷再征集西北边郡的各军屯据扶风和太原,朔方两军相互配合,轮番出击,将安禄山、史思明的疲惫之军分别切割,聚而歼之。那样,我军常可保持以逸待劳之势。敌军来了,避其锋芒;他们走了,就剪灭其疲弱之部。到明年,再以建宁王李倓为范阳节度使,率军沿北方边境进军,和李光弼军形成犄角之势,共攻范阳。叛军失去范阳巢穴,只有死守河南一条路可走。最后,再集中全力四面围而攻之,安禄山、史思明没有不死于河南诸将手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