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离京出逃,杨国忠依旧恃宠,事事自专,哪里把太子放在眼里?李亨心里十分清楚,杨国忠和杨贵妃再三蛊惑父王西幸蜀中,而蜀中是杨国忠的家乡,其将士都是他征南诏时的旧部亲信,他把他们安置在蜀中,就是要作为自己进退所依赖的资本。如真的到了蜀中,一切都在杨国忠的掌握之中,他更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了,到那时自己真可谓成了砧上之肉,只得听命于他了。到时不要说太子位,就是自身性命能否安全都不可知。但如不到蜀中去,自己无一兵一卒,又能如何行动呢?他愁绪满怀,又有谁为他能谋一两全之策呢?他越想越愁,越愁越怀念当初李泌在忠王府和他相处的那段日子,心想李泌此时若在身边该有多好,凭他的智慧谋略定可为我拟一良策。
此时的张良娣虽已上床躺下,但内心也愤恨不已。杨国忠只将她和李亨安置在西屋,就什么都不管了。不要说绣帐绵被,就是桌上的蜡烛还不知是李辅国从哪儿弄来的。她只得将满床灰尘掸一掸,将出逃时自己所带的帛单抻开,勉强躺下。她轻声催了两次:“殿下安寝吧!”李亨好像都没听见,仍闷闷地坐在床边。张良娣虽觉得很累,但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此时李亨的心思她岂能不知?李亨的愁绪也正是她所最担心的。张良娣进宫多年,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她深知,伴君如伴虎,故太子李瑛等虽处在储君之位,一旦横祸突降,身首异处,甚至连族人也不能幸免。故太子之妃虽身居深宫,也因其兄韦坚获罪而被打入冷宫。这还不算,就是太子李亨也差点不保。现在出逃,就算到了蜀中,成天对太子虎视眈眈的杨国忠更加如虎添翼,自己和太子将是如何的了局?这种担心也成天萦绕着她,挥之不去,越往西去,这种担心和愁绪就越浓,所以她虽躺在床上,可也睡不着。这时,就听屋门呀的一声,李辅国悄声闪身进来。
张良娣见李辅国闪了进来,就从床上翻身坐起,却见李辅国走到李亨身边轻声问:“殿下还未就寝,究竟在想什么呢?”张良娣也轻声说:“你是我家老奴,整日不离殿下左右。尽管如此,殿下并不把你当奴才看待,此刻在想什么,你难道不知?”李辅国满脸堆笑地说:“千岁和娘娘对老奴的高天厚恩,老奴没齿不忘。不过,”他把声音放得更低说,“千岁和娘娘的圣心怀虑,恐怕跟圣上的蒙尘出奔有关吧?”张良娣微有些发怒,轻声说:“这个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何劳你多说!”李辅国更笑容可掬地说:“娘娘请息怒,还有更重要的,也是奴才正要禀报的,恐怕大事不好。”李亨惊问:“到底是什么事?”李辅国又笑嘻嘻地说:“将士们都在议论要除掉杨国忠,陈玄礼怕弹压不住,恐对圣上不利,要奴才请千岁示下。”李亨吃惊得跳了起来说:“在这种时刻如六军闹起来,将如何收拾?”张良娣忙移到床边跪起来双手搭在李亨肩上轻声劝道:“殿下先坐下,不必着急。将士只是要除掉杨国忠,并没有他意。”李亨又坐下低声说:“要除掉朝中重臣非同小可,此时杨国忠又与父王同行,父王如何能答应。”李辅国仍笑着轻声说:“陈将军之所以要老奴请千岁示下,就是因将士们已整弦待发。千岁如若将此事奏知圣上,圣上不准,为了一个杨国忠而有碍圣上,老奴以为千岁决不会取其下策。”李亨双眉紧皱喃喃地说:“在父王身边发生如此重大之事,我怎得不上奏父王知道!可父王闻知肯定不允许这样做,到那时又当如何?”张良娣见状就说:“夜已深了,圣上已安寝,不如今夜暂且将息,明早再说。”说着就给李辅国使眼色,李辅国就施礼退出。他找到陈玄礼说:“太子有为难之意,如不奏知圣上,怕被圣上怪罪;如奏闻圣上,圣上不准,又当如何!不如今夜先休息,以后的事将军根据情势定夺。”陈玄礼心里很清楚,李辅国这是要他不必上奏,应自行处置。就说:“但愿六军将士不致因此而发生骚乱,那就这样吧!”李辅国倒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思想随便敷衍了两句,就和陈玄礼分手。
李辅国走后,李亨怎么也睡不着,张良娣在耳边劝道:“殿下先睡吧。依我之见,此事不必上奏圣上,免得父王疑心。如果事发,殿下日夜不离圣上身边,圣上必不会对殿下有所猜疑。”李亨说:“这一点倒是可以料到,我却担心如六军将士真要举事,只杀一个杨国忠却也为国除奸,若事态扩大、恶化,后果则不可设想,到时将如何收拾?”张良娣又安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大唐国祚天定使然。就说这几天吧,车驾西行之速这样慢,却没有叛军来追,岂不是天意!”李亨听她这样说,似乎有三分安慰,说道:“说得也是。”二人说着说着,睡去了。
第二天天刚亮,小校来报说有二十多骑自西而来,杨国忠闻报大喜,以为是蜀中来人将守备迎驾的情况来报他,就骑马迎上前去看个究竟。谁知等二十多骑来到面前,才知是吐蕃的入报使。原来吐蕃赞普乞梨苏笼猎赞(即赤德祖赞)新丧,他的儿子娑采笼猎赞继立为赞普,是为赤松德赞,派使入朝报丧,兼报新赞普即立之事。他们是要到长安入朝的,却不知唐玄宗已出长安西逃,正好在马嵬驿相遇。他们见到杨国忠诉说一路长途奔波,所过驿站都无人接待,现在是人困马乏,人需进食,马需草料。还没有等杨国忠回答,就听六军将士中有人大呼:“杨国忠要与胡虏谋反……”话音刚落,就有一支箭向杨国忠射去,但这一箭没有射中杨国忠,却射中他的马鞍。杨国忠大惊失色,急忙拨转马头跑回马嵬驿,刚到驿门,军士们就呐喊着迎上去把他从马上拉下来一顿刀乱砍,顿被砍成碎块。将士们把他的头割下,用枪尖挑着插在驿门外。愤怒的人们又呐喊着冲到驿内,不问情由地把杨国忠的大儿子已为户部侍郎的杨暄、秦国夫人杨玉钗都杀了。这个杨暄也是人们愤恨已久的人物。他依仗其父杨国忠的权势,走马斗鸡,嫖娼纳妾,见到有姿色的女子,不管是否有夫家,都抢为己有,但就是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就这样一个人,杨国忠还让主考官荐他中明经进士为官。就凭他的行藏去应试,举明经考试肯定不及格。但负责主选的礼部侍郎达奚珣既不敢违背朝制,怕因此而获罪,又畏惧杨国忠的权势,怕由此而得罪了他,自身难保。可他又不敢亲自去见杨国忠,就派他的儿子、昭应尉达奚抚去委婉报告杨国忠,以便根据杨国忠的态度妥善处置。这达奚抚也不敢到杨国忠府上报告此事,就于杨国忠上朝的途中等待。当他见杨国忠骑马来到时,赶紧远远跪在杨国忠马前。杨国忠见是达奚抚,就想杨暄必是已中举,达奚抚是来向他报喜的,就扬扬得意地等他开口道贺。谁知达奚抚却说:“家父令在下报告相公,郎君参加考试,按程式不中,但家父也不敢使郎君落选。”杨国忠一听,脸色大变,怒声斥道:“我的儿子还愁他不富贵吗,却让你们这些鼠辈内外勾结把他给出卖了!”骂完就打马怒气冲冲而去。达奚抚十分惶恐,急忙回复他父亲说:“他(杨国忠)自恃权势,根本不把我父子放在眼里,实在令人寒心,怎能还和他论是非曲直!”达奚珣听他这样说,更是害怕万分,就把杨暄取为金榜第一名。这样杨国忠就把杨暄放为户部侍郎,达奚珣也由礼部侍郎变为吏部侍郎。结果天下舆论大哗,士子们纷纷上书弹劾达奚珣和杨暄通同作弊。但杨暄却还不满意,和他的心腹大骂达奚珣延误了他的功名。不久达奚珣就在人们的骂声中惊惧而病,后来竟位至河南尹。由此,也可见杨国忠父子骄横之一斑。这次,杨国忠、杨暄父子统统被杀,就是因他父子太横行无忌,六军将士怒不可遏。
处此情况下,唐玄宗想阻止将士们的行为,根本无人听他的,直急得他搓手顿脚。御史大夫魏方进挺身而出,大声呵斥道:“你辈怎敢杀害宰相!”话语未了,被他激怒的将士高喊着把他也杀了。左相韦见素听到军乱也出来制止,军士们不等他开口,就你一拳我一脚地将他打倒在地。韦见素脑袋跌破,血流满地。陈玄礼急忙出来阻止军士们说:“不要伤害韦相公!”因韦见素虽为左相,杨国忠大权独揽,在卖官鬻爵、大力培植心腹中根本不理他,他也只能独善其身,因此在军士们的心目中还算是个好官,这才在陈玄礼的制止中获救。还是虢国夫人杨玉钿机灵,她见六军大乱,暗中拉了杨国忠的妻子裴柔一把,两人到内室,急急忙忙换上了男装,带了她的儿子裴徽和杨国忠的小儿子杨晞乘乱逃出了马嵬驿。这杨氏姊妹有时爱着男装陪唐玄宗出幸华清宫。这次出逃时,杨玉钿多了个心眼。因她知道杨氏一门在朝内外树敌太多,她就想,如有不测,自己可女扮男装混迹于百姓中逃难。所以离长安时,她就将几套男装带在身边,谁知这次真的派上了用场。
六军将士杀了杨国忠等,一齐围了马嵬驿,乱嚷嚷地高声喧哗不止。唐玄宗和杨贵妃见顷刻间杨国忠、秦国夫人等被军士所杀,自己无能为力,两人只好在内室泪眼相望。却听外面喧嚷不止,就问高力士:“众军为何喧闹扰攘不散?”高力士奏说:“因杨国忠谋反,众军喧怒不息。”唐玄宗说:“杨国忠已被杀,他们还喧嚷什么?”高力士又奏道:“请皇爷亲自出面抚慰将士,众怒可平。”唐玄宗沉默了一会,就立起身扶着龙头拐杖、趿着鞋慢慢走出驿门。将士们见唐玄宗出来,喧嚷声更高,但众说纷纭,谁喊的都听不清楚。陈玄礼只得出面向将士们高喊:“请陛下颁旨!”众军这才安静下来,就听唐玄宗问道:“杨国忠已死,尔等为何还不散?”众军又哗然言道:“反贼虽杀,根苗犹在,何敢便散!”
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赴镇临行时,曾密对陈玄礼说:“杨国忠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人人痛恨,我曾劝哥舒翰率军入京,上表请杀杨国忠,可惜他不听我的话,终究身败名裂。如今将军何不乘此捕杀此贼,为国除奸,以快众心!”陈玄礼答道:“我也正有此意,将侍机行事。”王思礼走后,陈玄礼想通过东宫内侍李辅国密启太子出面主持此事,但李亨投鼠忌器,犹豫不决。陈玄礼心想,此时如不动手,一旦到达蜀中,杨国忠广有羽翼,就急切难图了。于是就暗中广泛联络将士,要于马嵬驿起事杀掉杨国忠。正好吐蕃使者二十多人前来,他们向杨国忠求食,陈玄礼乘机高喊:“杨国忠交通番使谋反,我等何不杀此反贼?”说着张弓搭箭一箭向杨国忠射去,将士们群起响应,这才发生了杀杨国忠等人的一幕。这时他听众人说要将杨氏姊妹斩草除根,就转身向唐玄宗施礼说:“众人的意思是,杨国忠虽已伏诛,但贵妃不应再侍奉至尊,请陛下圣决!”唐玄宗大惊失色道:“妃子深居禁宫,杨国忠即便谋反,她如何得知,又与她何干?”将士们哪里肯听?此时将士们的情景,高力士看得很清楚。他深知杨贵妃不死,众怨难平,若由此发生哗变,就越不可收拾了,便向唐玄宗奏道:“贵妃诚然无罪,但众将士既已杀了杨国忠,而贵妃仍留在圣上身边,他们岂能自安?愿皇爷深思,将士安则圣躬方可安。”唐玄宗听了默默无语,转身进了驿站门,又不忍心面对杨贵妃,就在院内墙边扶着拐杖垂头而立。
众将士见唐玄宗不愿杀杨贵妃,就齐声高喊:“不杀杨贵妃,我等决不护驾齐行!”那时,韦见素之子、京兆司录韦谔正侍立在唐玄宗身边,见状急忙跪下边叩首边上奏说:“众怒难犯,贵妃眼见不保,安危只在顷刻之间,愿陛下割恩舍爱,以安国家。”竟将前额叩出血来。唐玄宗肝肠寸断,以袍袖遮面大泣,转身进入室内。外面将士的喊声,高力士、韦谔等人的奏言,杨贵妃在室内听得一清二楚,她哭得十分悲痛,见唐玄宗进来,就哽咽着说:“臣妾知圣上不负七夕之盟,但今日之事,怕是不免。”说到此,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唐玄宗也哭着说:“七夕之盟,历历在目。朕原以为和爱妃长相厮守,谁知今日……”他也抽泣得说不下去了。
他们所说七夕之盟,是指天宝十年(751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之夜,唐玄宗和杨贵妃住在华清宫,宫内有座长生殿,极其高大凉爽。七夕二更,天气炎热,杨贵妃因身体颇丰,最怕热,睡不安稳,就拉起唐玄宗同出庭前乘凉,也不召唤宫女们侍候。二人坐到更深,手挥轻扇,仰看星斗。此时夜沉似水,万籁俱寂,渐觉凉爽。唐玄宗仰望星空,低声密语道:“今夜牛女二星相会,未知其乐如何?”杨贵妃低声答道:“鹊桥渡河之说,未知果有此事否?若果真有,天上之乐,自然不比人间。”唐玄宗说:“若论牛女二星只于七夕鹊桥相会,那是会少离多,哪比你我日夕欢聚!”杨贵妃不觉怆然嗟叹说:“人间欢乐,终有散时,怎如天上双星,永久成配!”唐玄宗不觉动情,叹道:“你我恁般恩爱,岂忍相离。今就星光之下,密相誓愿,但愿生生世世,永为恩爱夫妻。”杨贵妃听唐玄宗这样说,也大为动情,依偎在唐玄宗怀中,一往情深地说:“阿环誓言等同圣上,双星为证,你我比翼连理,永不分离。”唐玄宗听了此说,大喜之极,拉起杨贵妃,双双入寝。正当两人回忆这般甜情蜜意时,外面将士的喊杀声更高。高力士慌忙进入跪倒说:“事情已很危急了,恳请皇爷速决!”唐玄宗大哭说:“爱妃,想不到我和你从此永别了。朕连自己的爱妃都保不住,要这皇位何用?”高力士不住地叩头说:“愿皇爷善保龙体,以国事为重!”杨贵妃也涕泣呜咽道:“愿圣上保重,臣妾负罪良多,为圣上江山社稷,臣妾死无所恨,愿在佛前为我皇祈福,乞求圣上容臣妾礼佛而死!”唐玄宗哭道:“愿佛祖保佑,爱妃仰仗佛力,善地受生,再不要生在帝王家。”他不忍再看杨贵妃,背转身去,说道:“力士可引贵妃到佛堂善处之。朕方寸已乱,实在无能为力。”高力士答声“遵旨”,就立起身拉着杨贵妃往外走。
杨贵妃一手被高力士拉着,一手掩面大啼,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进了驿站西院的佛堂,杨贵妃顶礼膜拜后哭诉道:“佛爷,佛爷,我杨玉环在宫中时,哪料到会有今日这种结局,想来大概是我罪孽深重,才遭此谴。我佛慈悲,今日我死了,还仗佛力超脱苦海,保我大唐天子、子民否极泰来,永世安乐。”说到这里,伏地大哭,头发完全披散在地上。在她进入佛堂后,高力士就出去了。一会儿,高力士搬了一把椅子,胁下夹着一匹白绫回来。他站在椅子上将白绫穿过佛堂门旁梨树的粗枝打了个结,然后下来进入佛堂,就听外面喊声正高。他对杨贵妃说:“事已危急,为保得皇爷平安,请娘娘速速自裁!娘娘不要怨恨老奴,老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说着滴下泪来。自天宝三年(744年),杨玉环从寿王妃变为唐玄宗的贵妃,全仗高力士之力,自此他就亲自为贵妃牵马拽蹬,时时不离左右。今日贵妃将死,他怎得无情?杨贵妃听他这样说,苦笑说道:“怨恨你何干?若我今日之死,能保得三郎平安,也死得值。”高力士流着泪上前将杨贵妃拉起,把她扶到梨树下的椅子上。杨贵妃将头伸进白绫套,高力士急忙搬开椅子,让杨贵妃身体悬空。年仅三十七岁的杨玉环,就这样结束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