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你会如何?”没有理会他最后一句话,她追问道。
“不知道,大概,是离开这尘世。”他仰望明月,脑海里,隐约又仿佛听到朦胧的远古歌谣,是从小就不止一次萦绕在梦中的歌谣。
是女子的声音,清亮婉转缱绻悱恻。
那女子似乎就坐在这世间最高最美的那座水晶琉璃殿的完美,在最美最高最温暖的那个温泉里浣足,悠闲自在的唱着她最喜欢的歌谣。
白衣如雪的神袛,静静坐在她身边,横笛于唇,为她伴奏。
那样的一幕,是谁和谁?那么温馨却高远,清冷旷远得绝不像是尘世中的情形。
暗暗叹口气,那样的浪漫场景,与他何干?他将思绪拉回现实里,面对小狼的询问,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只知道,这尘世并非他眷恋之所,他早晚都要离开。
自幼,他就不爱与任何人亲近,能够靠近他的,只有父亲和妹妹。他也从不喜欢任何食物,六岁就已经开始修习辟谷之术,断绝饮食。
似乎长这么大,他唯一动心、上心、在乎、爱好的,都只是十四岁那年偶遇的这个女孩小狼。
“傻子,你这么关心我干嘛啊?我幸不幸福,都与你无关,你何苦浪费那么多年心力在我身上?”瞥了他一眼,她随手掐了一根野草,边嚼边走。
“这个你不必多管,等到夏存可以摆脱家族束缚和皇帝毒手时,我自会离去,再不出现在你身边半步。”他负手随在她的身后,声音平静无波,却不容谁质疑和拒绝。
“你这个人真奇怪。”小狼偏着脑袋打量他好一会,怎么看,都觉得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古怪。
这个家伙,一看就是那种拒世人与万里之外的极端冷漠高傲之辈,却为什么非要对她例外?
她和夏存能否相守,与他何干?
她不信一个人会伟大到用尽自己所有的时间和心力,去守护一个女子安全无虞的投入另一个男子怀里,携手共老。
她眼里的好奇和质疑,他并不介意,只是一笑。
又走了好一会,她微微气喘,坐了下来,轻轻捶打着小腿:“歇一会,我瞌睡了。”
也算不上很困乏,只是不思饮食,身体又欠佳,精力不济,心气接不上,小腿也时常酸疼发寒,无力长久行走。
他有些迟疑,若这样耽搁下去,他和她,就有多一点的时间待在一起,这正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可是,她早一点回去,就能早一点被夏存管束着,乖乖的调养身子。他没有忘记,夏存现在正在借用厨房为她煎药。
她现在的状况,随便做什么事情,都已经到了需要耗尽所有精力的地步,必须早做治疗。
略一犹豫,忍下这依依不舍的情愫,他蹲下身子道:“趴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她想拒绝,却在他沉默的背影里有一丝动摇。
当年恨他的霸道和羞辱,但是多年后的今天,平心静气的短短接触,她却明白,他对她的关心实在超乎寻常,固执而爱惜,不容抗拒,无从质疑。
其实,现在她觉得他的性子是隐忍的,当年为何会那么轻狂,才刚认识,他就想毁了她的清白吗?
那天的他,实在让她费解。
思量再三,受不了他的固执,她认命的默然趴在他背上,接受他的好意。
明月清风里,他背起她,御风而行,气息轻缓,几乎一直是凌虚疾飞,足不点地。
小狼暗暗惊骇,以他这样的轻身功夫,别说她,就是夏存和江野,也望尘莫及。
他的功力,已经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绝非尘世中人可为。
莫非,他本是神仙?
切,不可能!她暗自嘲笑自己异想天开。
这世上哪有神仙妖魔啊?就算他功夫高得离谱,也绝不可能是神的化身。
再说,神仙都是无情无欲的,怎么有闲心来管她的生死悲欢呢?
他唇齿间雪莲的清香,脊背上温热的触感,都让她舒适安心,微微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感觉到她恬适安稳的睡去,他心里莫名的泛起一丝蜜意。恍惚中,似乎久远的往世前生里,也有过无数次相似的情愫。他是不是总是喜欢背着疲倦的她,踏遍千山,赏玩天地间一切的美景?
耳畔,似乎还隐约听到她如珠玉轻击的清悦笑声?
似乎他们一直都是相守相依的最甜蜜情侣,任凭沧海桑田的变迁,他们始终以沫相濡,携手共进。
我和她,难道曾经相识,远在十四岁那年去鳄鱼潭之前?
不可能啊,他断然摇头。遇到她之前的十四年时光,他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妹妹和天曜宫的人。
也许,是在大峡谷与藏地高僧决战时,被他们施了什么秘术,使他的记忆出现凌乱?不愿意再想,他强迫自己从那纷乱思绪里冷静下来,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
飞回小狼落脚的客栈,夜空里飘散着浓烈的药味,是夏存正在煎药。
小狼被药味呛醒,从方曜背上下来,几步蹦跳进厨房,抱怨道:“就知道煎这么要命的东西,都不担心我能不能回来。”
“这世上能够从我布下那么多高手眼皮底下带走你的人,我想除了死神方曜,再也不会有其他人。”夏存望了一眼门外的白衣男子:“而他,暗中保护你那么多年,你和他在一起绝对不会有危险。”
“噢,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不在乎我的安危了呢。”受不了那药味,小狼捏着鼻子逃了出来,大口大口的喘气:“难受死我了,夏存哥哥你太会摧残人。”
“小狼,你先去休息,玉公子这药,恐怕还需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好。”方曜闻着那味道,辨别出火候。
他对医术本来毫无所知,只是在草原那五个月里,每天都守着没有知觉的她,他闻过了太多的药味,也焦虑的翻阅过太多相关的医书,算不上神医,却也精通了医理。
小狼本来也困,也乏,又看出了方曜和夏存,可能有话要说,便乖乖的回房躺着。
要她睡着,是不可能的,她拿起没有完工的木雕和刻刀,全神贯注的继续下去。
方曜负手伫立在月光下,望着温雅如玉的夏存,默然出神。
这是此生第一次直面这个男子,他在仔细观察他,是否值得小狼交付所有情感,为他落得一身情殇一身病痛。
夏存打破沉默,一边照看着药罐,一边对着门外的方曜道:“多谢你这么多年守护着她,否则,我可能连再见她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不必言谢,让她好好活着是我的信仰。我不想让她死,也不想看着她继续流浪自毁。”除了对着小狼,方曜声音永远都是清冷淡漠,拒人万里的疏离:“夏存,如果你这次真能下定决心,长伴她左右,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成全你。”
“你为什么愿意成全我?”死神方曜他平生从未见过,但是,早已耳闻多年。
知道这是一个神一般存在的冷血绝情男子,平生最是无情冷漠,又爱极了小狼,为什么偏偏对他,完全没有敌意和杀气?若彼此都深爱下来,他俩不是最大的情敌吗?
”唯一能入她心的是你,而我,希望她安好无恙。“他冷冷道:”若你再犹疑,我会强行掳走她,遁隐千山之外,再不入红尘。”
“她会跟你走么?”
”不会,没有你,她一定会死。不过,若你不能给她幸福,我就可以自私一点,将她带离红尘,陪她一起葬身世外。“方曜目光转向夜空,无限憧憬的一笑:”葬身之地我五年前就已经选好,这些年,我只是在等她。若她可以好端端的活下去,我就放弃这一起赴死的念头。若她一直失意痛苦,生无可恋,我便与她同死。“
五年前方曜才几岁?十六岁吧?夏存在脑海里搜索关于方曜的传闻资料,他和小狼,应该是同岁。
究竟是怎样炽烈决绝的迷恋,才让这方曜,在少年时代就做好了为小狼殉死的准备?
夏存心里隐隐涩痛和感慨,叹气道:”你爱她至此,为什么不争取,反而要成全我?“
”我怎么没有想过霸占她?认识她的第二天,我就想占有她,将她掳走。“方曜眸子里闪过寒意和悔意:”我不止一次动过强迫她甚至杀了她,在永久的死亡中长伴的念头,可是,那些念头,终究抵不过,我想看着她幸福快乐。我想再次看到初遇她时,她那样淘气精灵倔烈狡黠的样子,那时的她,才是我心里最美好的她。“
”那时的她?“夏存喃喃低语,眼里微微有些湿润,自从离开夏府,那样活波天真的小狼,就已经不存在了。
方曜自负也自嘲的一笑:”你不要以为我很伟大,我动过很多不该有的念头,也无数次想过要她一起去死,将你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抹除。而且,我还瞒着你们一件事,那个秘密,我会带到坟墓中去。“
”不管怎么说,你始终是在守护她,不遗余力的成全我们,谢谢你。你不愿意说的秘密,我也绝不会追问。“
这个方曜,冷漠难近,视人命如草芥,但是,相当坦率,是他欣赏的那种个性。
”言尽于此,你是想与她相守,还是同意我与她一起埋骨世外,我将选择权留给你。你记住,我只等你到鹤湖大会结束。“方曜说完,也不听他的答案,飘然如白云一缕,没入沧溟夜空。
煎好了药,夏存端入小狼房间,见她正在与小木偶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夏存哥哥,你会一直和她守在一起么?你们要像小时候那样好好的相伴,知道吗?你对她好,她就也对你好,不信是吧,来,这就亲亲你。”
她低头正在亲那木头男童,忽然听得轻叩房门的声音,抬头见是夏存正在门口含笑看她。
她不由脸上一红,又羞又喜的道:”进来啊,夏存哥哥,你是不是又在偷笑人家了?“
“真没有,我保证。”夏存坐在床边,等药稍微凉了,便喂到她唇边:“来,喝了药再玩。”
“好苦,你想谋杀我啊?”她闻了一下,忍住反胃偏过头去:“拿开,我受不了那味道。”
“小狼,你答应过听我的话,不算数了吗?”他不依不饶的温言相逼。
实在没辙,她眼珠子一转,嬉笑道:“嗯,好吧,你用嘴巴喂给我喝。我们有福同享,有苦一起尝。”
“真是胡闹。”他有些难为情,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含了一口,渡到她口中。
“好奇怪呀。”她凑到他唇边吮吸片刻,嫣然一笑,咂嘴道:“为什么再苦的药,经过你的口,就变得这么甜了呢?太好喝了,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