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一地的血迹找到人的时候,西江吃了一惊。
幽暗的小巷子里,奚画浑身是血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身形扭曲的人,泪流满面。
第一眼看,西江以为伤着的是她,吓得是心惊肉跳,忙跑上去搀扶,仔细一瞧后才发现不是,方大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
奚画抬起袖子擦眼泪,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她手边的人早没了呼吸,一背的箭羽刺猬一样扎入衣衫,血肉模糊。西江不忍再瞧,上前去拉她:“关何让我过来帮你,眼下东街没有人,得快些出城才是。”
奚画茫茫然望着四周,忽然抓住他袖子,“红绣姐姐在么?她也跟着来了的,对不对?”
“她是跟着来了……”
西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盯着尚远的尸身,犹豫片刻,“可……可他已经……别说是红绣,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不试一试,你怎知道救不了呢。”奚画固执地拽着他,“我求你,我求求你了,你带上他一起走好不好?”
泪水浸湿衣襟,她哭道:“我已经丢了我娘的尸骨,不能让他也曝尸在外,带上他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求求你了!你行行好吧……”
实在禁不住她苦苦哀求,西江迟疑了一瞬,回头招呼左右,“你们俩把人抗上,小心点。”
底下人抱拳应声,“是。”
“多谢你!”奚画感激不尽,作势就要向他行礼。
“好了好了,朋友一场,你不必这样。”西江扶住她,皱眉道,“先走吧,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躲过附近巡逻的金兵,四人绕到城东较场口的老槐树下,但见西江扬掌一抬,几块方砖零碎而落,烟尘散尽后,那城墙上竟赫然出现了一个小门。
这小洞是此前事先挖凿好的,只用几块薄砖掩盖,为得就是以防角楼处会有金兵埋伏。
校场外好似闻到动静,西江催促道:
“那边人来了,动作快些!”
手忙脚乱领着奚画出了城门,不多时便见前面备了三匹马,他们几人分别挑了两匹,一拽缰绳,策马往郊外狂奔。
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红墙绿瓦,奚画忽然问道,“那还有一匹是给谁的?”
“还能有谁?”西江似笑非笑,“自然是给你的关何了。”
奚画闻之一怔,“他还在城里?”蓦地又明白什么,揪紧他衣衫,“你是说,城里就他一个人了?”
“你不用担心。”西江专心骑马,语气淡然无比,“那可是受了几百钢鞭还能活下来的男人,他必然会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
说完,便微微一笑,“你只管等他就是。”
长夜,北风凌冽。
伴着寒雪一般的刀光,四下里杀声震天,熊熊大火在书院内烧起,孔子祠的匾额“哐当”砸下来,霎时便被火舌吞没,点点闪耀的火星子成串儿似的升上夜空。
关何口中咬着弯刀,手里持弓,一个轻功闪身躲过左侧横来的长枪,回脚一踹,将那人踢下屋檐。
正在这时,远处炸开一道绚烂烟火,各色火花散乱扩张,最终消失不见。
那是红绣放的信号。
如此说来,她已到城郊,安然无恙。
想到此处心中仿佛大石坠地,再无顾虑,他纵身一跃欲从屋檐返回,不料耳畔骤听利器破空,手臂竟避之不及,狠狠被长箭擦过,一道血痕赫然显现。
关何猛地回过头,书院大门前,有人一身灰色披风,眸色暗沉,长弓在手,静静望着他。
怒意随火势升腾,眼底全是火苗,烧得哔啵作响。
按计划,他现在应该去城外同无双几人回合。
可是,他想杀了他。
从来未曾生出过这般强烈的冲动。
关何握紧拳,没有犹豫,弩箭齐射,箭光快如流星,唰唰几发之下,宋初周围数人惨叫倒地,他矗立在尸体中间,面无波澜。
关何取下弯刀,一瞬眼的功夫闪身到他跟前,银亮的刀刃旋转得飞快,宋初却不紧不慢地退步避让,尽管他招招犀利,刀刀带了杀意,竟也没伤到他分毫。
瞧着就将割上他脖颈,耳听“叮”声一响,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横在胸前,与他弯刀相抵。
关何把眼一眯,语气中颇有些不可思议:“你会武功?”
“不然呢?”宋初慢慢逼近他,淡笑道,“真以为那日山贼闯进书院,我是束手就擒的么?”
他踏前一步,骨节因用力而泛出白色,这双手弹过琴,杀过人,琴弦上恐怕沾的都是血罢。
“小关啊……我也是想不到,凭你这身武艺,竟看不出我的身手。你到底是聪明一世,还是糊涂一世?想来明月山庄……也不过如此!”
随着尾音落下,他扯下肩头披风,抖出背后长剑,欺身上前。
刹那间,顿觉耳旁风生,劲风扑面,关何忙撤步避开,他动作迅速之极,根本不像是那个只会抚琴吹笛的文弱书生。
刀剑一次次相撞相碰,其中似有火星溅出,宋初这剑使得异常娴熟,一招一式,一言一语。
“你不是想杀我么?”
“你不是想替罗青报仇么?”
“关何,你根本下不了手!”
他狠狠咬牙,迎着宋初长剑斩去,书院已然烧得不成样子,火光冲天,斜照着他二人身形,投射于对面坞墙。
头顶星光黯淡,苍穹深黑幽蓝。
炙热的风把灰烬卷的漫天飞舞。
大火之中,书院里的亭台楼阁轰然倒塌。
清晨书声琅琅的讲堂,夏日莲花粉嫩的河池,庄严肃穆的孔子祠,萦绕着琴音的对江亭,品仙会后在酒楼里的豪言壮语,尽数在这场火里灰飞烟灭。
关何猛然睁眼,双目明亮如雪。
他一定要杀了他,不择手段!
隔开剑尖,弯刀一抬,直指向他胸前。
然而就在刀身将没入他心口的这一刻,不远处的屋檐之后,一人弯弓搭箭,雕弓似月,锋利的箭镞不偏不倚,正对准着他的后背。
嗖得一下,长箭离弦。
平江城城郊,叶君生一箭射中隐在暗处的一名金兵,他抬眸扫视旁侧,眉头紧锁。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人多,还是早些撤走为妙。”
到底是和金人打了一仗,尽管算是大功告成,但死伤惨烈,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红绣包扎好底下伤员,起身朝他施礼,“庄主辛苦,且去车上休息罢。”
“还好。”他走了一圈,忽然问,“关何回来了么?”
闻言,红绣展目四望,周遭并没看到那个身影,于是揣测道:“想必还在路上。”
忙活了一夜,众人都累得疲倦,可事情并未结束,金兵随时会追上来,故而休息不得,要提早启程。
这边儿,话音刚落,那前头却一阵骚动,有人拨开人群,挨个挨个抓着辨认。
“请问你瞧见关何了么?”
“大哥你看到关何了吗?”
“知道关何在哪里么?”
一路问到这边,抬眼见得叶君生在那儿,奚画忙扑上来。
“叶……叶庄主……”她刚开口,又有些怯怯地躲在红绣身后,“你……你见着关何了么?”
叶君生淡淡垂眸看她,“还没回来。”
“还没有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奚画即刻心急如焚,“他会不会出事了?”
“什么话!”叶君生听完就喝道,“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被他呵得一怔,奚画连忙道歉,“对……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担心。”
叶君生头疼地扶额,摆摆手向红绣示意,随即甚是不耐烦的转身就走。
此人脾性素来古怪,也不晓得自己哪里得罪过他,奚画黯然神伤,一脸无助的去看红绣。
“小关不是叫你去龙脊山下等他么?”后者莞尔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柔声道,“说不准,他在那里等你呢。”
“真的吗?”奚画眼前斗然一亮,“那、那我这就去!”
红绣微笑着点头,“去吧。”
纤细的身形蹦蹦跳跳朝前跑,不多时便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之中。
她沉默地望了好一阵,直到来人提醒方回过神。
“堂主,该动身了。”
红绣抚了抚鬓边的散发,提上药囊,轻声道:
“好。”
卯时末辰时初,远方,黎明很快就要来临,暗沉的天幕里,星辰淡去,月色不在。
通往龙脊山的小道上,有一匹马慢悠悠地信步前行,马背上的人伸手去握肩下的长箭,闭目将心一横,用力拔去。
殷红的血液顺着马腹流了一地,斑斓鲜亮,蛇一般的,蜿蜒盘旋。
痛过以后,伤口火辣辣的。
忽然感到疲倦,疲倦到心力交瘁。
关何仰头,浩瀚的重霄里跳跃着光,又高又远,明亮得让人心里一软。
他视线已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前方的路,不知记忆里的溪水垂杨到底在何处。
马蹄踩上石子,不自觉抖了一下,他身形踉跄,紧攥着缰绳才勉强没摔倒。
端月里的风夹杂了春寒,带了冬冷,撕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恍惚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独自流浪在定州的时候,寒冬里也是这么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手背上,刮出伤口,一道一道的流血。
此刻,数不清哪里的伤最严重,也说不出疼痛,手脚麻木,毫无知觉。
隐约能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流逝,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袭上来,用尽力气想要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开。
自己会死吗?
做杀手这么多年,他本是不畏惧生死的,一直以为,生或是死,都是每个人该有的命数。从来没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也无所谓什么时候会死。
而今,心里忽然有了牵挂。
好像无论在哪,睁眼闭眼,都能看到她。
他们还要去云南,去大理,去看瀑布,去游山水。他还欠她八抬大轿,欠她一个书院……
这个世界还留着这么多的眷恋,心有不甘。
他想活下去……
不想死。
不想死。
第一次对活着这么渴望。
他还不想死,不想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春天到了。
万物复苏,地上有嫩草萌芽,树梢生了新绿,身下涓涓细流,耳畔啾啾鸟鸣。
不远处,似乎有人立在树旁,侧着身,看不清她的容貌。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握着的轮廓从指尖流走。
他分明看到她向他走来,那身后,朝阳骤然升起,晨曦绽出光辉。